中土,天下至中的原野,朴厚辽阔的土疆。我从山中来,沿着一条汤汤流水谦卑地行走。“瞻彼中原,其祈孔有”,数丈黑黄淤泥之下,无处不是尚书春秋商铜秦鼎,无处不是碑碣彝尊陶字瓦文,无处不是华夏先祖和鸟兽草木的肥美骨殖。其河名淮,中华文明的产床,上古列之四渎。淮字,最早见于商周甲骨文和钟鼎文字,字形是一条河边站着一只小鸟。中土父老言,隹,短尾之鸟也,集于木上,隹在水边为淮,淮,至清之水也。鸟是最聪明最有灵性的生物,善择风水宝地而巢居,其翔集之所必是福地,人逐水鸟栖止,必然子嗣绵延本枝百世。
——题记
灵渎安澜
女贞子的花开得真好,绵绵如白云,团团似画扇,蜂蝶纷飞劳作其中,续写又一季的花间集。一地落英若碎玉,若銀河,风来不扫,空气既清香又甜糯。数百棵松柏枫杨苍苍如执戟,一左一右排成森严的两列,世世拱卫着淮渎神庙。
神庙紫殿庄严,雕甍凌虚,楼台水榭花木竹石参差有致,颇有皇家宫禁的宏大富丽气派。大门前挂着两块标牌,一为淮河源文化陈列馆,一为河南省水利风景区。庙额曰“淮源”,擘窠大字气象雄浑,是清康熙年间桐柏知县襄平人高士铎的手迹,一眼望见,猛然心惊。淮源,淮河之源,水的气息淋漓而来,水的声音淙淙而来,徐徐地将我润泽,将我包抄。
想起《诗经·小雅·鼓钟》里的句子:
鼓钟将将,
淮水汤汤,
忧心且伤。
淑人君子,
怀允不忘。
钟未鼓响,不闻锵锵,六月之初的淮渎神庙,安静得像一片古陶,一朵闲云,能听见花落的簌簌声和自己脚步的窸窣声。诗中的淑人君子生在遥远的西周,今天倒可以借来指代大禹或者淮渎之神,其守治淮水造福邦家的伟大勋绩,后世之人永志不忘。
庙中古木幽篁森森然,水气迷漫,环境极幽,肥硕的貂狸在苍古的泡桐、银杏和松柏间跳跃嬉耍,或者手捧松果索索而食,见人则吱吱飞奔树端。
在淮源碑亭中,见到一通古碑,碑的正面,高士铎所书“淮源”二字大如斗,背面刻有明万历年间《重建淮渎庙碑记》,字迹多漫漶,只有“大淮出于平氏,始于大复,潜行地中,见于阳口”数字依稀可读。南北朝时期,桐柏的西部为平氏县,大复即大复山,在桐柏山中,淮水所出,阳口则是今淮源镇政府所在地的古称。
明代的碑,一面是明人的碑铭,一面是清人的题刻,也是奇事。
当地父老说,另有一通元代的《淮源庙碑》,也称《旧拓汉桐柏庙碑》,立在桐柏招待所中。中国第一部记载水系的专著《水经》说,“(淮渎神庙)庙前有碑,南阳郭苞立。”《水经》所说的淮源庙碑是东汉的碑,制于汉桓帝延熹年间,唐时被毁。元顺帝时,翰林待制吴炳依原文重写淮源庙碑,阴刻隶字,十六行,满行三十三字,计四百五十三字,内容是记述南阳太守中山卢奴修建淮源庙的功绩。我在书中见过拓本,吴炳的字高古得很,有《礼器碑》之风。
神庙里有淮井,淮河零公里计数处,也是传说中的禹王锁蛟处。其水清冽照影,常年不竭,幽凉之气袭人面,陆羽谓之天下第九佳水,井中隐隐似有游龙盘踞,仔细一看,原来是井亭穹顶上壁画的倒影。
禹王锁的蛟,名为无支祁,最早见于《山海经》,是一种水怪,塌鼻子凸额头,形如猿猴,金目雪牙,轻利倏忽,因为经常在淮河兴风作浪危害百姓,大禹治理淮水时,命神兽夔龙将它擒拿并锁在了军山之下。鲁迅先生据此认为,无支祁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原型。其《中国小说史略》说,“明吴承恩演《西游记》,又移其神变奋迅之状于孙悟空,于是禹伏无支祁故事遂以堙昧也。”鲁迅还曾就此写信和胡适商讨,但胡适不以为然。胡适以为齐天大圣的原型,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里的神猴哈奴曼,那只猴子有四张脸八只手,力大无比吼声如雷,面容和身躯能随意变化,可移山倒海捕捉行云。
明嘉庆三十年(1551年),吴承恩就职新野县令,任上多行惠政,修建行台察院,尊经阁,增修儒学,表彰贞节,兴办水利,为政事迹《新野县志》有载。新野与桐柏是隔壁邻居,吴承恩到桐柏游山赏水并受到启发写《西游记》大有可能,何况桐柏山确有一个水帘洞。《西游记》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写众猴子初见水帘洞,“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潺蔽名瀑布,真似挂帘帷。”诗中所称赏的花果山水帘洞,与今天所见到的桐柏山水帘洞确有几分相似处。几分像而已,桐柏无海,仅“海风吹不断”一句,就缥缈无来处。但自古稗官野史家写景状物绘人,取张三的眼睛李四的眉毛王二的脸盘赵六的个性,未必一定可以坐实于某人某处某事。鲁迅之说未必是,也未必不是。
吾乡老一辈人也说蛟,指的是泥石流。我也曾见过“起蛟”,就是泥石流暴发时的场面,其泥石的前锋,如龙蛇呼啸游走,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吞没人畜良田屋舍河流无遗漏,很是可怖。
吾乡在大别山中,在皖西南。
我从山中来,携着一颗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好奇心,为的是追溯淮水的源头。许多年里,这条著名的河流于我是陌生的,甚至是抽象的,至少也是模糊的。世居吴头楚尾,处江淮之间,长江流域与淮河流域分界线的岭头就在境内,但在地理意义上,家乡在长江流域,离长江很近离淮河很远。地缘既亲,乡人在心理上也就只认同长江,所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歌中的这条大河是长江。江水滋润我,白米菱芡喂养我,皎皎江月和灿烂的稻作文明照耀我,长江是我的母亲河。
淮河那么远,地图上夹在长江和黄河之间的一条河流而已,于我有何哉。浅淡的印象,是幼时收看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气象播报员伶牙俐齿指点江山,叫人目不暇接,每每说到长江中下游天气如何如何,江淮之间天气如何如何,一家人都耸耳谛听。祖父和父亲那时候就告诉我,看天气预报不用看合肥也不用看安庆,只用看江淮之间,最准。何谓江淮,何谓江淮之间,则是一团混沌,一直是一团混沌。
后来去过一次蚌埠,淮河中游的一座城市。坐在车上驰过淮河,正是深秋枯水期,河水平缓如凝汁,草草一观,以为淮河不过尔尔,断不能与波澜壮阔的万里长江相提并论。来桐柏之前,这是我与淮河惟一的一次相遇。
人与河流是有缘分的,缘分有深有浅,缘分也有早有迟。
2017年 6月,我和同道诸君从安徽来到河南,以桐柏为起点,沿着淮河流经的方向,经息县,过淮阳,抵鹿邑,到淮滨,行走中原七日,用脚丈量中州肥沃平旷的土地,腹饮淮河之水,口餐淮河之食,切身体验浑厚苍茫的淮河文化,脚脚错愕步步惊艳,心里不由自主地虚起来。想起元人吴莱的一句话:“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水,未必能文章。纵能,亦儿女语耳。”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今次淮河之行,以为乔羽先生笔下的这一条大河,也可以是淮河。
长江以山水奇秀甲天下,淮河以文化厚重占鳌头。
千里淮河,自桐柏始。
河南省南阳市桐柏县县城以西十五公里处,有镇名淮源镇,镇中有村名固庙村,淮渎神庙就在村内。神庙肇建于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即秦灭六国一统天下的公元前 221年。另有一说,此庙初建于东汉。《汉书·郊祀志》:汉宣帝神爵元年(前61年),制诏太常,“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阙焉无祠。其令祠官以礼为岁事,以四时祀江海洛水,祈为天下丰年焉。”于是祭祀五岳四渎成为常礼,岁时帝王必遣使者持节侍祠。《汉书·郊祀志》中,有“(祭)淮于平氏”一语。关于神庙的初建年代,而今两说并存,莫有定论。
淮渎神庙古称淮祠,也称淮宫、淮源庙。自隋唐至明清,又分别称之为大淮之神庙、长淮公庙、长源王庙、长源溥济王庙、东渎大淮之神庙,有时又称桐柏庙。虽然各代名号不尽相同,但从这些名号可以看出,神庙里供奉的是淮渎神,只是历代帝王对淮渎神的封号不同而已。
长江、黄河、淮河以及济水,古称四渎。所谓四渎,按《尔雅》的解释,“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今天的淮河下游,水分三路,主流从扬州三江营入长江,另一路从苏北扁担港入黄海,第三路从连云港临洪口入海州湾。但在历史上,也即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宋朝为阻止金兵南下人为决河,导致黄河大改道夺淮入海之前,淮河一直是一条独流入海的河流。《尚书·禹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司马迁著《史记》,秦以前的六国史料被始皇帝付之一炬,只剩下较完整的秦国史,写大禹行山表木治理天下水系的过程,基本沿用《禹贡》,“道九山,熊耳、外方、桐柏至于负尾。道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比照古地图,淮河东注之海应当不是东海,而是黄海。
四渎地位颇高,拟于诸侯王,《礼记》所谓“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古代帝王对祭祀山川鬼神极为看重,视为天下第一等要事。轩辕黄帝臣服各部落,代神农氏为天子之后,首要的事情就是封禅鬼神山川,为万民祈祷五谷丰登。后世封建帝王无不因袭旧例,登基或改元或逢岁首,必率三公九卿行礼如仪。无道如秦始皇,也不敢违礼,有《史记》和李斯手书《峄山碑》《会稽刻石》为证。
淮渎神何许神也?古代掌管淮河的水神。中国古代四条大江河,各有其水神。按
《旧唐书·礼仪志》,长江之神封广源公,黄河之神封灵源公,济水之神封清源公,淮河之神封长源公。至于四公到底是哪方来的神圣,正史野乘江湖闲言均语焉不详。
往古的事太远,如果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广闻博识如张华、东方朔、司马迁也不能一五一十说得清楚,语焉不详最好。关于上古之事,语焉不详的不只是中国史,也包括世界诸国的历史,如希腊,如古罗马,如印度,其源头总要并且只能追溯到海山传说,追溯到诸神分掌天下的时代。
淮渎神庙里祭祀的,自然应当是淮渎神,但在今天,淮渎神庙的主殿敬奉的不是淮渎之神,而是大禹。殿中,禹王苍颜白发,眼望桐柏山,双手执木耜而立。耜就是古时的手犁,治水的工具,形如锹和铧,也是各地大禹塑像的标配。沧海桑田,和尚庙变为尼姑庵的事常有,以王(帝)易公,或许是因为桐柏人以为禹王比淮渎神更可信一些,名气和权力更要大了许多。天下凡有大江大河处,几乎都有禹陵、禹祠或禹庙,都有大禹的传说和遗迹,哪怕是想象,也自有其合理处,毕竟,大禹治水足迹遍布九州。在淮河的源头立一尊大禹塑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谓“良有以也”。
神仙的踪迹神仙的故事,缥缈而来缥缈而去,只在烟涛微茫中,实难求考。但孔子说“祭神如神在。”东汉《淮源庙碑》的碑文也说“常若神在。”三皇五帝,也是神仙一路的人。
禹王殿上悬有匾额,上书“灵渎安澜”,是清康熙帝的御笔。神庙第一重殿堂里,另悬挂清雍正帝所题“惠济河漕”匾额,有清乾隆帝御书《淮渎神庙碑记》。碑文言,“往岁黄河安澜循轨,专籍洪泽湖蓄淮之清水以刷沙敌黄,而粮艘经山阳清河间,亦资淮利济,其间奠民居资灌溉多在扬州之境。”
浩浩如长江,滔滔如黄河,汤汤如淮水,其源头,均不过是一眼山泉,一泓清溪,初发源时,也都很温和。在桐柏,淮水安静如处子,若无风起,肉眼几乎看不见一波微澜。黄庭坚所谓“淮出桐柏,力能泛觞”。但近一千年来,尤其是黄河夺淮之后,淮河常常泛滥成大灾,漂没人口,摧毁家园,历代史料所记悲惨景象叫人触目惊心。史书载:“唐德宗贞元八年,淮水溢,平地七尺,没泗州城。元仁宗延佑七年,淮水溢,安丰、庐州损禾麦一万顷。明英宗正统二年,淮水溢,泛清河县,漂流房屋孳畜甚众。”几千年来,淮水灾害数不胜数。“灵渎安澜”四字,与其说是帝王的寄望,不如说是万姓的祷词,是淮河两岸世代居民最大的心愿。中原民谣说:“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要米有米,要面有面。”其前提,是淮河波静澜安。
北宋《重修淮渎长源公庙记》说,淮渎神庙,“巍山峙其前,长淮荡其后。”山是桐柏山,水是长淮水。桐柏山与大别山,名字各有别,其实是一山,确切地说,桐柏山是巍巍大別山脉的一部分。东汉南阳人张衡著《南都赋》,盛称桐柏山为列仙之陬,也就是神仙的居所。山中有云台禅寺、水帘禅寺,有桃花洞、水帘洞,有唐僧师徒西游诸景,另有众多关于盘古的故事和传说。
桐柏父老固执地认为,古书《五运历年记》所载盘古开天之事:“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其开天辟地的地点不在昆仑山,而在桐柏山。今天的桐柏县境内,有盘古庙、盘古山、盘古船、盘古井、盘古磨诸遗迹。仍是神仙之事,信者言之凿凿,自有其顽固可爱处,不信者大摇其头,引经据典加以辩驳,不免冬烘。
站在淮渎神庙大门前极目远眺,太白在望。
太白是太白顶,桐柏山的巅峰,海拔一千一百四十米,上有牌坊洞,千里淮河发源之处,古时又名凌云峰、胎簪山、大复峰、白云山,也应当就是古书中所说的大复山。烟云幽杳处,一线古泉清且浅,流淌中遇一悬崖绝巘,仿佛经历机杼,化为百丈白练,化为一帘飞珠溅玉的银瀑。由此出发,汤汤淮水汇集千百条溪流,为玉带,为章鱼,为八爪金龙,为洋洋乎万顷之波,跨河南,越安徽,穿江苏,唱清平乐,作水龙吟,东注入江海,首尾连绵一千公里。其流域二十七万平方公里,福泽两岸豫、鄂、皖、苏、鲁五省,造就老子、孔子、庄子、鬼谷子、韩非子、管子、鲍叔牙、孙叔敖、张良、项羽、刘邦、曹操、华佗、诸葛亮、朱元璋等一大批在青史上熠熠生辉的著名人物。
大哉,长淮。
息壤在彼
水从杳茫中来,又往杳茫中去。
息县的水很阔,天很低,站在淮河大桥上聘目四望,两岸草树作物郁郁萋萋,不辩涯际,也不辩古今,想起夫子当年的临流之叹。河湾中长满青碧的浮萍,两头大水牛在淮河边安静地吃草,阳光藏在云层中,偶尔漏下淡淡的一束,水面泛起鱼鳞碎光。田畴之上,农人在辛勤耕作,头上的麦草帽如同散落的星辰。在他们身旁的沟渠里,是一条条清灵灵的水,汩汩而淌,泠泠而流。
许多年以前,生在淮河边的老子就在《道德经》中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其后,同樣生在淮河边的管仲在《管子·水地篇》中慨叹:“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他们应当都是受了淮河的启发。古息国的人逐水而居繁衍生息,千里淮河中的七十五点五公里,自西向东穿息县南境而过。逐水而居的人是有福的,淮河生生作了息县的护城河,作了息县人地中的渠,缸中的米,枕边的琴瑟。
息,滋生,生长,生生不息也;息县,生生不息的土壤,息壤也。荆州古城有土丘,长四十米宽十米,四角各有柱子为界,名息壤,传言是大禹治水所留。战国时有息壤之盟,《战国策·秦策二》:“迎甘茂于息壤。”“乃盟于息壤。”又:“息壤在彼。”
古有息壤,也有息石,能自己生长且永不减耗的土壤和石头,初见于《山海经》。其《海内经》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西晋郭璞注《山海经》:“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开筮》曰: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汉元帝时,临淮徐县地踊长五六里,高二丈,即息壤之类也。”
《山海经》说尧杀鲧,是因为鲧未经请示,私自盗窃息壤去堵塞洪水。《尚书·洪范》:“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说法与之相近,但罪名更具体一些,也就是扰乱了五行。《史记》则说尧“殛鲧于羽山”,是因为鲧身受重托治理天下洪水,用时九年却徒劳无功,洪水仍然“怀山襄陵,下民其忧。”上古的事,何况又是荒远的神话传说,要想说清楚,其难度如挖雾露之根,如裁彩云作衣裳。更何况,各种古书所记上古祖先之事,也多有出入,甚至自相矛盾。
那神奇的息壤,则不一定完全是神话。按风水地理之学,两条或三条以上的河流交叉对冲时,其前锋洗土摧山,所到之处土地大量损耗,相反,河湾或者河套内的土地面积则不断增长,又因沉积物在那里长年累月地堆积,土壤极其肥沃,最宜稻麦桑麻,这种冲积形成的土地,与息壤很有些相似。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地壳运动隆高大地山脉,貌似土壤自动生长。
息县,古之息州,饶美的息壤,息、白、赖三姓氏的发源地,正处在中国南北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分界线上。地分中原与荆楚,南接大别山北麓丘陵带,北牵黄淮平原,东望安徽颖上凤台,西眺宛申古国,为中原东南形胜之地。观其地图,淮水绕其南,闾河围其北,作二龙戏珠之状。
夏商属豫州,立国于西周,建县于春秋,历经三千年光阴,城头无数次变换大王旗,而息县之名一直不变,亘古如时间,绵长如淮水,号称“中华第一县”和“天下第一县”。凭借淮河灌溉之利和冲积平原上的广袤沃土,小麦、水稻、油菜、花生、芝麻、大豆在这里茂盛滋长,香稻丸、息半夏、弱筋小麦、关店葡萄、油酥火烧在这里源源出产。第一不第一暂且不论,中原粮仓则名副其实,自秦汉以来,息县一直是重要的粮食生产基地,也是全国唯一的双栖主粮产地。当地有一则民谚,“有钱难买息县坡,一半干饭一半馍。”流传已经很久了,显露着息人满满的自信,他们的自信是有渊源有底气的。
清嘉庆《息县志》:“息之得名自周始,分封姬姓为息国,侯爵。”周武王姬发于牧野克殷杀纣之后,纵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虚,解散军队藏起兵器,宣示天下将文以安邦,不再动用刀兵,并封建子弟、功臣和古帝王后裔为诸侯以藩卫中央。当时所封姬姓之国共有五十三个,异姓之国十八个,周文王第三十七子羽达被封为息侯,封地称息国。同时,另封一姜姓功臣为赖国国君,其国土在今天息县东北部的包信镇,子爵。也就是说,息县境内曾经同时有两个诸侯国存在。
赖国是个小国,但息国很强盛。文王姬昌的儿子,武王姬发的兄弟,其封地自然是美地。最初,息国国富兵强,号称千乘之国,是周王朝监督中原诸侯国的重要力量。到了春秋时期,息国与北面的齐、郑、鲁等大国结盟对抗楚国。楚国志霸中原,视息国为肉中之刺,誓拔之,以为与晋国争雄入主中原的桥头堡。公元前 689年,楚文王熊赀执政,加紧了对息国的征伐,加上息国内乱国力迅速衰败,几年后楚灭息,降为楚国属县息县,事见《左传》。又过了一百多年,即公元前 538年,赖国亡于楚灵王熊虔。
公元2017年6月15日,一个晴明的夏日,在淮河故道以北,息县城郊乡徐庄村青龙寺一带,息国故里当年可以想见的富丽繁华,早已鞠为茂草,荡为冷烟。都城无踪可觅,原址之上,青葱的玉米苗和时令蔬菜茂盛生长,杨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绿意可洗风尘。
见到一新一旧两块碑,上写“古息城遗址”。另看见一块清光绪年间立的石碑,上刻《重修青龙寺碑序》,碑文为当时的汝州学正、息县举人张士杰撰写,生员庞学礼书丹。
几年前,当地村民在青龙寺一带开山采石,挖出几个大坑,今已积水成小湖。当地息文化研究者徐泽林说,这里出土过青铜剑、戈、镞、鼎、鬲、豆,残陶的碎片则俯拾皆是。
站在遗址高处向东望,可见濮公山。濮公山是大别山最北端最后的余脉,其山孤兀,峰顶依稀可见数棵大树。“濮山拱翠”为古时息国八景之一,最美时,据说“古树高藤,松翼排空,雾生紫岚,瀑悬银河。”可惜古时胜概今已不再,登临徒增古今之叹。山中有太阳碑和滴水洞,又出珉玉,可制棋子,曾作贡品。
息县父老言,汉末有濮濮道人在此山悬壶济世,因以名之。濮公山又名浮光山、浮弋山,取“山映长淮,每有光耀”之意。山在淮河南岸,淮水在这里三曲三折,如同一个倒放的水缸。如果从开封南下,穿越八百里平原进入息县,濮公山是旅人在中原看到的第一座山,所以当年苏东坡路经此地,为之题写“东南第一峰”。濮公山平均海拔一百米,主峰也不过一百四十九点三米,在我这个住在大别山腹地见惯了千米以上高山的人看来,它根本不能算作一座山,至多不过是一个土丘,一块坡地。但在万里平阔的中原,濮公山峨峨枕淮,也很有几分蟠龙吸水的非凡气势。
查考苏东坡一生行迹,他从淮河水路坐船来到息县,见到濮公山,应当是宋神宗元丰三年,也即 1080年。其时,“乌台诗案”发,他受诬陷被贬到湖北黄州任团练副使。苏东坡一生足迹遍及天涯,所到之处,大多留字作诗,题“东南第一峰”也是常情。只是不知墨宝今在何处。
苏东坡为淮河写诗多首,如《过淮三首赠景山兼寄子由》,如《出颖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前一首里说,“好在长淮水,十年三往来。”“过淮山渐好,松桧亦苍然。”“何时桐柏水,一洗庾公尘。”后一首说,“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诗中多意味,后人费思量。
苏子笔下的淮山是濮公山么?
据说,王安石也曾登临濮公山,山上旧时的太阳碑就与他有关,也是他所立。
说古息国,不能不说息国美女息妫,就像说古越国,不能不说西施和郑旦。
息妫生于陈国宛丘,也即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县,是周朝妫姓诸侯陈庄公之女,因嫁给息国国君,所以称息妫。据说她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容华绝代,世称桃花夫人,也称息夫人。妫氏家族估计世代出美女,陈庄公的胞弟陈宣公的两个女儿,也即息妫的堂姐妹,一个嫁给了周天子,《史记·陈杞世家》:“宣公三年,楚武王卒,楚始强。十七年,周惠王娶陈女为后。”陈女后来生下周襄王和王子带。另一个嫁给了蔡哀侯献舞。
息妫为第一等美女子,也是第一等贤女子。关于她,息县及周边地区流传着三个典故:
一是“挂灯劝夫”。息侯原本惰政,息国此时已经衰落,加上周边强国环伺,境遇很是危险。息妫嫁给他之后,借正月十五放花灯之机,以灯喻国,劝夫君奖耕战课农桑,亲贤人远群小,息侯幡然悔悟,从此励精图治,衰败的息国有了振兴气象。
二是“三年不语”。自古红颜多故事,也多坎坷。却说息妫回陈国探亲,借道蔡国,被她的姐夫蔡国国君蔡哀侯戏弄纠缠。息侯气愤不过,向楚文王入贡借兵讨伐蔡国。双方设计引蔡哀侯上钩,蔡哀侯被楚兵俘虏。不料被俘获之后,蔡哀侯为求脱身,在楚文王面前极力称赞小姨子息妫的美貌,楚文王色心大动,以巡视之名用计灭了息国,将息妫虏去做了夫人,把息侯贬做了守卫楚国都城的小吏。楚文王熊赀很是宠爱息妫,为她建紫金山和桃花洞。三年中,虽然息妫迫于无奈,又为了保住息侯的小命,为楚文王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熊艰(堵敖,被楚成王所弑,在楚王位三年),一个是楚成王熊恽,但却从不主动说话。楚文王问其缘故,她反问道:“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事见《左传·庄公十四年》。《左传》接着说:“楚子以蔡侯灭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也就是说,息妫枕边的一句泪眼盈盈的莺啼燕啭,促使楚文王灭了蔡国,间接地为息国报了亡国深仇。
三是“助夫辅幼”。生子之后,息妫成为楚文王的贤内助,文王死后又襄助儿子楚成王治理国家,为楚国的强大立下了汗马功劳。
关于蔡哀侯调戏息妫,以及楚文王虏息妫为夫人,民间传说中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乃至有息妫与息侯破镜重圆说,两人相拥跳谷殉情說之类,除了那些假仁假义的卫道士,对桃花夫人的既美且贤的称誉则是一致的。
今天的息县人民政府院内,有息夫人碑,立于清同治年间,碑文称其为爱国夫人。其造像温婉美艳而端庄,若南海观世音。
昔时武汉黄陂有桃花庙,不知今天还在否,据说是息妫魂归处。《大清一统志·汉阳府》:“桃花夫人庙,在黄陂县东三十里。唐杜牧有《题桃花夫人庙》诗,即息夫人也。”桃花庙中,另有唐人罗隐和清人邓汉仪(一说姓郑)为桃花夫人题的诗。最喜邓汉仪《题息夫人庙》:“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好一个伤心岂独息夫人,为她作诗的,还有王维、刘长卿、宋之问、罗隐、汪遵罗、张九钺和袁枚。
去的时候,息县正在兴建息夫人纪念馆,规模不小,所用石料是清一色的汉白玉,光洁莹白,当是有意为之,石上刻有精致的饕餮纹。
馆内藏有两条独木舟,是从淮河故道挖出的商周古物。馆内一位老者说,早年,他们村里挖出过好多条独木舟,村里人不知其珍贵,冬天劈了用来烤火。这些年,息县出土过不少独木舟,还发现多处古渡口,为研究商周时期淮河气候、造船史、航运史、远古淮河上游先民的生产生活状况,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实物资料。其中,八年前在淮河西岸谯楼办事处徐庄社区沙场挖出的一条独木舟,距今已有三千五百年历史,年代为殷商早期。这是中国考古迄今发现的体积最大保存也最完整的独木舟,现藏于信阳市博物馆,名之“淮河古沉舟”,又称“中原第一舟”。舟长九点二八米,宽零点七八米,高零点六米,舟体由一根圆木剖凿而成,树种为母生树,系热带植物,其树种今天在江淮地区已经绝迹。
馆后有大片山林,林中植高大水杉数千棵,树龄在二十年左右,横成行竖成列,兼有亭廊桥榭竹石泉池之属,极幽旷,徘徊其间,自以为风度落落,萧散如古画中人。
中原处处是胜迹,息县亦然。濮公山、息国故城而外,秦楼遗址、周冢古墓遗址、古赖国遗址、太子庙遗址、白公故城遗址、谯楼、刘邓大军渡淮遗址、五七干校遗址、东汉伏波将军新息侯马援塑像等等,皆有可观处,可凭吊,可缅想,可作世外之思。
淮水湝湝,古息含烟。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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