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林怀民以“云门”作为舞团的名称,创造了整个华语社会的第一个现代舞团。林怀民使用“云门”作为舞团的名字,体现出他对传统美学精神的一种向往,相传在中国原始社会时,黄帝氏族部落以云为图腾,“黄帝时,作云门大卷”。黄帝的“云门”乐舞,既是对黄帝本人的歌功颂德,又是对整个黄帝氏族的图腾崇拜和精神表达。炎、黄合流后,更是成为整个炎黄氏族对先祖崇拜的共同的精神寄托。这个舞团的名字,正如一个宣言,林怀民将他的舞团和他的舞蹈深深地扎根于中国华夏文化的血液之中。他用现代的肢体语言阐述一个拥有5000年文明史的古老文化,他的舞蹈折射出他对台湾、整个华夏民族乃至人类社会对生命的理解。
《薪传》是一部被台湾人誉为史诗一般的巨作,以古代大陆移民台湾为主线,讲述了先民自唐山辛苦渡海到台湾,然后为生存努力开拓,与外界压力不懈抗争的历史。1978年12月16日,台美断交之夜,在嘉义体育馆首演。六千激昂的观众以呼叫与掌声,迎接第一出以台湾历史为主题的剧场作品的诞生。它朴实凝重又浩气盖天,强烈的仪式性,隐含着林怀民营造岛内族群命运共同体的意念。它的成功,也呼应云门舞集创团来以舞蹈投入社会、历史及文化的深刻使命。云门舞集的作品中,它朴实凝重,具有强烈的仪式性,多次的跪拜,通过有力的肢体语言,将汉民族在台湾的艰辛拓垦的历史场景,血肉丰满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剧中对妈祖神的庄严祭拜,反映了出生在台南嘉义的林怀民对于民间文化和海峡两岸文化同根同源的特殊情愫。同时也隐含林怀民对自我中华民族身份、文化的认定,也表达了他营造岛内族群命运共同体的意愿。纵观《薪传》的整部作品,如同翻看一部宏大的史诗性的历史画卷,每一个片段,相互间都有着内在的联系。在动作的画面里,它用身体把人面对自然、面对灾害、面对压力时的动作表现发挥得淋漓尽致。历久弥新,如今的薪传早已跨越海峡和政治的隔阂,成为中华民族世代的共同记忆。
“薪”,百科辞典中解释为可用于燃烧的木材。取名“薪传”,寓意某种文化精神将如不熄的火种一样传承下去。整个作品分八个部分,以先民的开拓过程为连结,每一个部分既承接了上一部分的历史脉络,又讲述不同的故事。作品中使用了大量的中国文化元素,如民间的音乐、古典戏曲的动作、典型的中国式红绸舞、狮子舞。这些元素在作品中构成一种表达作者思想的符号。观众很容易从传统文化中找到认同,从历史中找到参照。
首先,中国传统式的祭拜,体现了作者对族群、文化之根的认知和尊敬。整个作品中多次出现跪拜的场面,每一次跪拜都被饱含虔诚的情感和深刻的寓意。舞蹈由一群身着文明外衣的男女手持香烛虔诚祭拜开始,当他们缓缓脱去象征现代文明的外衣,赫然恢复了传统的民族的血肉,演员凝重而肃穆的神情,缓慢而坚定的动作令观者屏气凝神,似乎感到历史的厚重气息,使观者不由地在肃然敬意中体味到作者深沉的民族情感体验。
在第二段中,演员们站起、落下或围绕母亲跺地而行。“母亲”折曲的身体状态迈出的每一步都不是轻轻放下,而是无比坚定和猛烈地踏击地面,以体现母亲的伟大而坚强。在众人围绕以母亲形象为中心,对母亲的五体投地式的跪拜中;伴随着母亲和众人的呐喊声和踏击地面的铿锵声,观者在心灵上产生一种挛动,一种震撼,一种对母亲牵扯不断的情怀。在福建闽南,一直有着祭祀妈祖的传统文化活动,妈祖的外在形象恰似一位坚强伟大的母亲。福建先民总是在祭祀妈祖的活动中来获得种族的认同,获得种族的凝聚力和安全感。林怀民的《薪传》里的这位母亲是台湾先民心中百折不屈、坚毅刚强的化身,同时也是他们文化与心灵的精神支柱。他正用这样的白描的手法,勾勒了一幅具有深刻历史的画面,用传统文化的厚重将人们震撼,从侧面反映了台湾先民文化的根与大陆血肉相连的联系。
在渡海一段中,舞者用颤抖的合十的双手和跪地急行表达对逐渐远去的故乡的遥拜和对妈祖的虔诚的祭拜。其状,犹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以自己的心身为祭品,乞求神明赐予她幸福的来世。对自己逐渐远离的故土有一种割舍不下的留念,又为自己看不到彼岸的冒险行程揣揣不安,祈祷妈祖保佑。这种心态正是当时台湾人心态的浓缩。台湾人的文化认同支离破碎,先民来自大陆,与中华文化一脉相承,以这种思想文化赶走了代表西方文化的荷兰殖民者,却又被清政府割让给日本,成了大陆弃儿。不想认同日本,又在“大日本”现代教育下养高了眼光,不愿承认看似落后的中华文明。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争端使得他们越来越远离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大陆,甚至退出联合国和与美断交,“被国际社会抛弃”。在这种大的社会背景之下,每一个台湾人都在思索,路要怎么走?文化的根基在哪里?以后会怎样?《薪传》在渡海一段中所表达的心声与时世不谋而合。
无论跪拜的形式、跪拜的对象、跪拜的内容都是传统的中国化的动作仪式。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男儿的膝下是不容随便弯曲磕地的,只有“天地君亲师”才是能够顶礼膜拜的对象。那么,庄严的跪拜仪式自然化为聚合族群凝聚力的一种符号象征。非但如是,在舞蹈中,林怀民还多次运用戏曲、民间音乐、舞蹈的语言。他用这种中国式的表达方式来创作,本身就蕴涵着他对民族文化、精神的认可和传承。尽管据说林怀民本人声称并不怀有民族情结在里面,但是“这种感受如果发至内心,必然会带着他的祖先在血脉中留给他的遗产”(刘青弋)。
其次,舞蹈中充满了强有力的动作和呼喊,这些具有张力的动作强调了一种生命的品格——与外在压力相抗争所展现出的无畏无惧的精神和力量。这些呼喊和动作都发自内心的深出,每一组动作即便是无声地行走,似乎都蕴涵了巨大的能量。尤其演员手掌五指贲张,不断拍击地面的动作,铿锵有力,场面令人影响深刻。作者通过这样震撼淋漓的力量的释放,营造了一个与祖先同为一体的生命意识的空间。作者正用这样的动作来展现台湾先民在逆境中生存、抗争的顽强不屈。这种力量的美根源于中华民族在逆境中不屈拼搏,与命运抗争的精神品质,使每一个中国人都在这股力的感召下,体验了同一族群的认同和震撼。
《薪传》编成的年代正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台湾本身陷入一连串的外交政治危机,退出联合国和与美断交的巨大事件,使台湾成了“国际社会的弃儿”,造成全岛上下倍感压力与压抑的氛围,促使生活在台湾岛上的人产生一种哀鸿遍野的悲壮的情绪。于是在《薪传》中,出现了爆发的猛烈的抗争性的身体语言。在舞台上,观众感受到每一名舞者把身体的爆发力用到了极限。把力量用到极限,无论是跺脚还是甩手,拧曲身体或是向上跳跃,都是在用强有力的力量揭示对希望的渴求,一次又一次反复跌倒爬起,使激情达到高潮。当政治和社会事件成为了历史,《薪传》留给我们的是人的身体与外在压力相抗争的肢体美学。“云门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在古代话题下的生命释放,一种把祖先和我们混为一体的舞台力度……一种有台湾而通达一切中国人,又由一切中国人而通达人本内核的恢弘气象”[1]。
最后,引用上海文汇报的一句话来为《薪传》作一记注脚:“看云门的舞蹈,与无声处听惊雷,在惊心动魄时反觉安宁,仿佛可以感受到中国人生命里最初、最深、最悠长的呼吸。”
【参考文献】
[1]林怀民.云门舞集与我[M].北京:文汇出版社,2002,(1):4,248.
(作者单位:向本涛,苏州科技学院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