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儒学笔记》《鼓掌》《会殇》等专著七部,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大连市委宣传部。
人老了,就像黄牛反刍一样,攒了一肚子的料,在安静时不自觉会翻上来咀嚼几回。
1949年是丑年,尽管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每当回忆起丑年往事,记忆仍像版画一样清晰。在诸多的人和事中,最为刻骨铭心的是兰姑,一个冷俊妖娆、来无影去无踪的女巫。兰姑看人时,鹰隼般的目光会从四十五度角照出,把你由头到脚扫描一番,然后再缓缓地摆正归位,那神态,传递出的是一种高贵和超然。
故乡的山叫樟子岭,位于小兴安岭末端,山上长满了成材的樟子松。樟子松又叫黑河赤松,树冠如伞,树干通直,四季常青。樟子岭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我当猎人的爷爷就消失在这天堂的深处。站在樟子岭的高处朝南呈扇面望开去,便是水草丰茂的蓝甸。蓝甸是讷谟尔河蜿蜒流淌形成的一片湿地,湿地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泡子,与西部把小型湖泊称作海子不同,东北则称泡子。春夏之时,大大小小的泡子周围开满了马兰花,让湿地像燃烧着团团蓝色篝火一般,蔚为壮观,不负蓝甸美名。我仔细观察过,马兰花的蓝是一种独特的靛蓝,这种蓝的基色是绿,我由此悟出一个道理:蓝是绿的升华,绿到极致便是蓝。樟子岭和蓝甸交会的一线,是茂密的有湿地先锋之称的白桦树,树下长满了一簇簇低矮的都柿丛,都柿成熟的季节,整个白桦林都变得酸甜可口,都柿沟因此得名。
退休的第八个年头,我去北京看望土改时的老领导叶梅。叶梅是个有着传奇经历的老干部,年轻时干练、聪明、铁面无私。终身未嫁的她在离休后性格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开始吃素、打坐、对无关紧要的小事变得敏感。叶梅说在整理皮箱时,发现了1949年冬天没收我的一个护身符,现在还给我。我依稀想起,这个护身符是当年在都柿沟搞土改时兰姑送我的,我上交当时的领导叶梅,没想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身为高干的叶梅还留着它。与叶梅告别时,叶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真想喝点当年的都柿酒,我虽然只喝过一次,但味道一直没忘。
都柿沟是个喧嚣大潮中偏安一隅的原生态村庄,因为种种情感上的原因,无论在职还是退休,我都不愿意去碰这块心中的圣地。这次,因为有了叶梅的嘱托,端午节过后,我回到了都柿沟。与许多愧对故乡的官员相比,我归乡之心还算踏实,因为我在任专员时,保护了樟子岭和蓝甸,留下了一片原始森林和原生态湿地。当时,县里打报告要开发蓝甸,想把这块辽阔的湿地开垦成万顷稻田,我没有批,不仅没批,为了阻止后来的领导动开发蓝甸的念头,我做工作把蓝甸申报成了国家级湿地公园,把樟子岭申报成了国家级森林公园。我这样做全因为我对兰姑的一句承诺:要看好樟子岭和蓝甸。
都柿沟现任村支书刁立伟对我的到来很上心,唯恐怠慢。他安排我住他家二楼,说照顾起来方便。他的媳妇也是本村人,和我同姓,炖的鲶鱼茄子能撑死人。刁家楼房的原址是当年的尼姑庵,属佛门宝地,不知怎么就成了刁家的宅基地,竟然盖起两层红砖楼房。刁立伟是当年大财主刁世雷的外孙子,刁世雷的女儿刁雪有智障,生的儿子却不傻,几十年后又像他姥爷一样在都柿沟富可敌村。我对住刁立伟家多少有些别扭,刁世雷是我在都柿沟搞土改时镇压的,想必刁立伟不会不知道这段历史。刁立伟靠养貂发家,他的貂场建在村北山坡上,处于上风口,刮北风的时候,都柿沟便会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腥臊味。
人过七旬,心如止水,很少有什么值得激动的,但回到都柿沟当夜,却难入睡,躺在踏实温暖的火炕上,思绪像风刮的云,一片片从脑海掠过。勉强入睡后,却坠入了梦境,睡得很辛苦。我梦见了兰姑,梦中的兰姑头戴五彩缯条神冠,身穿细毛兽皮怀日背月神衣,一手持鼓,一手持槌,忽而展翅旋转,忽而潜水追鱼,忽而凌空御风,像一只癫狂的飞鸟,神衣前胸和后背两面铜镜耀眼夺目,腰中的铜铃小精灵般兴奋活跃,一缕黑漆般的头发从鹰冠里滑出,罩住半张脸颊,使她的脸成了黑白分明两部分。整个梦境里我一直在回避兰姑的脸,但这脸却总是四面迎向我,让我无处可躲。尤其是兰姑两只琥珀般的眼睛,如同两只不依不饶的蜜蜂,总想落在我的鼻子上。兰姑的唱腔很动听,像一根绳索,牵着我来到尼姑庵山门前,我心一颤,陡然惊醒,惊恐四顾,方觉是梦。摸摸颈后,是细密的一层汗。
我披衣起床,临窗伫立,窗外是黑黢黢的夜色,夜色中偶然传来几声布谷鸟的鸣叫,丑年那些尘封的往事,断断续续又浮现出来。
一
丑年的春天因为一个女人美妙的声音变得有声有色。那年我十九岁,正是浑身蛮力血气方刚的年龄。五月,蓝甸里的马兰花尚未绽放,樟子岭上冷风依旧,那是一个春脖子驴脸一样长的春天。都柿沟来了一个三人土改工作队,队长是个姑娘,叫叶梅,京郊柳河人,战场上动过真刀真枪。与都柿沟女人说话喜欢粗门大嗓不同,一身戎装的叶梅开口极富女性的柔媚,那口字正腔圆的京话让都柿沟的百姓如闻天籁,充满新奇。我直到几十年后还纳闷,一口婉转的女性京腔怎么会发出那些残酷的指令?尽管叶梅说话动听,但工作队还是遭受了冷遇。多少年来,都柿沟世外桃源般恬静闲适,村民相安无事,他们不想也不愿意去无偿分掉刁世雷的土地家财。叶梅在会上动员时,就有抄着袖的村民嘀咕:地主的家产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给分了?咱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可不想当胡子。都柿沟的人认为抢别人的东西是胡子行径,本分人谁去当胡子?眼看着运动发动不起来,叶梅找到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选中我的,她在开会讲话时,我总是专注地看她,我很喜欢她的声音,听她讲话就像听戏,能听出味道来,但我只是喜欢这种腔调,至于讲了些什么我并不清楚。
我们的谈话是在铁梨影班门前的大楸子树下进行的。那是一个下午,楸子树正抽芽,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些怪异,我在这个下午之前从没有发现楸子树还会像人一样有狐臭。
和叶梅说话与兰姑不同,和兰姑说话我觉着脚踏在漂筏上,浑身的力气都被吸了去,会不由自主跟着她走。听叶梅说话像听戏,脑子里不时会冒泡走神儿。叶梅先是讲了为什么组织上会找我,因为我是苦大仇深的孤儿,是旧社会夺去了我父母的命。她的话当时并没有打动我,我听爷爷说,父母都是因为误吃了山里的毒蘑而死,与社会的新旧无关。接着她开始讲一些我毫无兴趣的大道理,她的意图就是让我觉悟,让我参加土改工作队。我有些无所谓,嘴里衔着一根席篾,目光总是在她腰间的撸子上打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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