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像一块静默的石头,已经沉寂很久了。如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丁东已经省略了它的存在。它让一块紫色的方形毛巾蒙住, 在独享一大段美丽时光之后,被主人丁东“哐啷”一声从床头柜上扔进了抽屉里。
丁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又回到电脑桌前。
丁东是一个无名无业的小说家。一个人,住在城郊一幢破败的老房子里,过着悠悠荡荡的隐居生活。丁东脸孔苍白,衣着整洁,他的神情跟他眼下的日子一样,松散、阴郁,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月初,一个经营影视剧本的姓杨的二道贩子看好了丁东的一个小说,拍给丁东一点钱后要拿走,另找枪手。丁东没干。没干的原因当然是要自己亲自干,当然是要挣自己干的钱。争取的过程还算比较顺利。丁东开始闭门操刀,操刀的过程却极不顺利,就跟难产一样。
丁东想出去放松放松,调节调节。他在盼着哥们儿的电话。
可电话就像一只失聪的耳朵。
这天早晨,丁东拎着一兜半成品吃食上楼,钥匙还没插进锁孔,就听屋里的电话“嘟嘟”一阵紧一阵地响。进屋打开抽屉,揭去毛巾,丁东愣了一小会儿,在发愣的同时,右眼皮和右手指一齐哆嗦了两下。丁东点着一根烟,又愣了一小会儿,这才拿起话筒。“你好,请问哪里?”话筒里沉默了片刻。“你是丁东吗?”一个嘶哑粗厉的男声。丁东的大脑飞速地转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陌生的人。“……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可以转告他。”“有什么事难道他还不知道吗?我是呼伦北派出所的!”丁东的右眼皮和右手指这时开始剧烈地哆嗦了起来,甚至连嘴唇也不知不觉地跟着配合起来,他的头一下子有点大,眼睛同时也花了起来。没人会喜欢跟派出所沾上边,换句话说,跟派出所沾边的事会有什么好事?俗语讲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实际情况却是,一些人即便做了亏心事,即便是杀了人,照样能四平八稳,从容不迫。而另一些人,即便什么也没做,只要亲临现场,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脸红心跳。比如丁东。何况,你能保证自己从来就没做过一件亏心事?
丁东狠狠地咬了咬下嘴唇,说:“说吧,啥事?”
“那好,我再提醒一句,这月初他是不是去过蓝梦?”
“啥事?说吧。”
“喝完酒他又去干啥了?”
丁东脑瓜“嗡”了一声。
“得,让他准备三千块钱,赶紧过来一趟!”
电话“叭”的一声搁了。
2
一年前,丁东在一家电视台影视部门打工。此前,他在一家报社打工。再此前,他在一个小镇的银行上班。算一下,除了在银行工作近十年外,就数在电视台打工的时间长了。而在报社只呆了不到三个月,就像被一块跳板弹了一下,或者像蜻蜓沾了一下水一样。所以在这座城市,丁东为数可怜的几个朋友都是电视台的,或说在电视台时认识的。那些曾在一起数钱的朋友,就像装进别人腰包里的人民币一样,早已没了消息。当时那家电视台影视部门火得很,好戏大戏前脚接着后脚。丁东跟着剧组五花八门的人马,马不停蹄地转战各个五花八门的地方。生活也一下子变得五花八门起来。后来一连几部大戏压了箱底,丁东就和几个一同被聘的一齐走了人。想想那一段日子确实挺美好,挺迷乱,挺疯狂。难道眼前的生活就不迷乱不疯狂吗?比如想大干一场小说,小干一场剧本,用剧本喂小说,然后再喂肚子。
不是疯狂,是疯了。几个曾在剧组一起狂灌啤酒狂泡女演员的哥们儿背地里就这么认为。这丁东知道。离开后几个哥们儿都不同程度地发了,有的大发,有的小发。这几人时间长短不等地找丁东吃吃饭喝喝酒,长则一年半载,短则一两个月。喝酒不是目的,主要是在一起聊。瞎聊,一点都不具体,聊一些艳遇,一些奇闻,和那些烟消云散的好日子。边聊边喝,边喝边聊。后来酒渐渐顺了话也渐渐具体了。具体到某位女演员,她的身体,身体的某一部位,以及她的绝活。于是,酒喝得更顺了,话说得更具体了,具体到很黄很色情。酒弥补了时间的长度。丁东喜欢他们,一些人,某些日子某些时候相遇,经过一些事一些话一些同谋,就成为相知。人活着,其实不是很复杂。他们并不深问丁东目前的情况,只捎带一嘴,一语带过。这尤其让丁东感动。一个处境很好的人在一个处境不好的人面前,过多的关注和关心其实是一种炫耀,就像炫耀腰包里的人民币一样。他们知道体恤丁东的心情,因为只是偶尔聚,既缓解了丁东沉闷的日子,又不构成打扰,同时也不让丁东因考虑是否回请而产生压力,他们知道丁东目前的状况,但他们不说。
——这样的默契让丁东觉得放松,觉得安全。往往,酒喝得差不多了,几个人相视一会儿,再短短地笑两声,就一齐起身离桌,然后,然后就心领神会地到别的地方去了。
月初的那天晚上,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次是丁东做东。
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剧本?
——如果,如果没有该死的剧本,如果酒喝得不那么好,话聊得不那么好,那种事还会发生吗?事毕。丁东这样问自己。谁知道呵。他这样回答。
其实,在那天早晨,丁东抓起电话时,与其说紧张,不如说是激动。他在右眼皮和右手指哆嗦的同时,小腹一抽,臀部一紧,心脏立即就跟着乱七八糟地狂跳起来。有些事,是会上瘾的。
3
丁东嘴唇发麻地回到电脑前。电脑桌下的下半身像一下子被冻住了一样。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不受大脑支配的,他移了移鼠标,只随便地移了移,那篇小说就“突”地一下跳了出来。竟吓了他一跳。丁东“唉”了一声就趴在桌子上。
——那天,丁东故意让腾达文化发展公司的杨总在楼下等了四十分钟。这通常是一个时间底线。在丁东眼里,这些文化嫖客根本比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嫖客,他们嫖完了不仅当场不埋单,不签单,而且提上裤子就不认账。就像更换一个标签那么容易,你点灯熬油跟生小孩一样费劲弄出来的东西,让他们一捣鼓就成了他们的了,而且连捣鼓都不用他们伸手,有的是枪手和炮手——这些为钱所困,出卖精神色相的一族,鬼点子多得很,并且极会拿捏分寸,让你想告连门缝都找不着。都因为这些文化二道贩子!他们像经营鸡肉猪肉一样经营着丁东们的孩子,却丝毫也不体恤丁东们的感受,而且还吝啬得很。丁东在这四十分钟里,整理好仪表,给一个哥们儿打了个电话,然后躺在床上小寐了一会儿。
一上车,丁东就说:“对不起啊,杨总,接了两个电话。”
酒店很排场。丁东点了两道大菜却不动筷子,只小口呷着冰啤。他调整好目光,脸上始终挂着淡漠的表情。
杨总说:“丁作家怎么没部手机啊?”
“买不起啊。”
杨总说:“改天我派人送你一部,连马路工都有呢,不能让作家活得太委屈了是不?”
“那杨总就高抬贵手吧。”
“一定一定。”
两人就不再说话。两个女秘书开始轮番行酒,丁东来者不拒。 放下酒杯,杨总眨巴了一会儿眼睛,突然问:“丁作家的那篇小说写的是——谁的亲身经历吧?”丁东一愣,然后弯了弯嘴角:“噢,一个朋友。”顿了顿,丁东又说:“所以,另找人操刀杨总放心吗?真实精彩的细节是影视作品的灵魂,是局外人所编造不出来的。”“那是,影视剧首先要强调的还是好看。”“当然,只有好看杨总才能赚大钱嘛。”“彼此彼此。”“那杨总您看,哪部卖得火的片子是瞎编乱造的?换句话说,那些热播的片子哪部不是真实感人的?这点我还不算外行,而且,我对自己的东西心中有底。”“说说看。”“还是杨总先说吧,嫁出去的女儿能由得了爹吗?”“那好。我就先说说,咱们从头开始,一步步往下捋。对了,在座的都可以发表看法。小丁你不介意吧?”“哪会?”
“一个叫小段的小伙子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小镇银行,然后认识了他的同事卜丁,对吧?小段是干部,卜丁是勤杂工。在小段去之前,单位人手不够,卜丁在顶岗。表面看跟他们干部编制没啥两样,尤其在外人看。而且照此干下去用不上一年卜丁就可以转成干部编制了。当时这个叫卜丁的小伙正在谈恋爱,对了,是热恋。可这时小段就来了。小段一来卜就下来了,为啥?”丁东说:“按规定,金融部门不允许工人编制的上岗做业务。”“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儿就来了,小卜开始扫地、擦桌子、烧开水、打扫厕所,并且晚上还得在单位值宿,说白了就是打更。他对象和对象家本来还以为小卜是干部呢,直到这时才知道,感觉是上当受骗了,结果就吹了。”
杨总点着一棵烟,眯缝着的眼睛突然张开,说:“事儿整得不够,很不够,得折腾!死劲折腾!你光写小段和卜丁的内心活动,让我在画面上咋体现?这小段我准备弄三集,小卜和女孩正热恋是吧?好,加床戏。得含蓄,不然通不过。但要看着过瘾。再有,小卜不是在单位打更吗?两人可以在单位打更室里做,一张小行军床,脏兮兮的,两个青春男女——美!别致!绝对出彩儿!”丁东说:“可银行晚上是不允许生人进去的,而且还有经警。”“嗯……那就想办法,让那女孩由生人变成熟人。再说经警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总在单位呆着吧?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丁东说:“可不可以让他们两人到外边做?比如一个小旅社,拍出来效果也能很好。”“不行,感觉不一样,再说多一个场景就多花一笔钱。现在所有地方对拍影视的都特黑,跟宰他妈冤大头似的。”丁东说:“这样后面接不上。因为后来小段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接受了那女孩的爱情。”“这就假了吧?小段和卜丁不是好朋友吗?他热恋他会不知道?他们在热恋中那女孩会一次没去过他们单位?而且让一个正热恋的女孩向另外一个人一次次求爱,这很奇怪嘛,她发神经了吗?应该是小段主动出击,去夺,去抢。这样才合情理嘛。”
“就这么定,往下。”杨总又眯上了眼睛:“往下不错,小段觉得歉疚,一面背地里跟女孩约会——不行,得改成幽会,出戏,不仅能多做半集,关键是深刻,揭示人性嘛——一面答应帮卜丁转干,他领他一次次往省行市行跑,找一个跟自己同乡的行长,从春到夏。这儿好,可以出外景。下面还得动。实际上,小段心里并不想给卜丁办实事,因为他想留着这层关系以后自己用,这点你小说里有交代,不能只活动一下小想法,要放大,生发出情节,比如,他们前脚从行长家出来,小段后脚就跑到一边打电话,告诉行长不办等等,当然咋说就是你的事了。再比如小段并不总领卜丁去行长家,他让他在小旅店或小饭馆等着,而他只是到行长家楼下站了一会儿,或者怕卜丁发现,在行长家楼道里站了一会儿——又能出故事了,比如小段遭遇了劫匪,满脸是血地跑回小旅店或小饭馆,卜丁背起他就往医院疯跑,配上背景音乐,肯定煽情——往下就比较顺了,只是故事必须加强,我觉得卜丁要远比你写的惨,想想,女朋友被自以为最好的哥们儿抢了,只这一点就已惨不忍睹了,然后他开始酗酒——酗酒不够,让他吸毒——乱找女人,这又是一个好戏码,要放大!然后才是被单位开除……”
“唉!”杨总“啪”地一拍桌子,撩开眼皮,大声说道,“妈的,我咋把卜丁救小段的一段给整丢了呢?不能丢!绝对不能丢!你是写他们一块游泳时,小段溺了水卜丁捞他上来,嘴对嘴做人工呼吸才救活了他,是吧?这得改,拍出来不好看,两个小伙子嘴对嘴弄来弄去的,咋拍都没法看。就改成因内疚和自责小段到一酒吧买醉,因一吧女而遭流氓斗殴。绝了!简直是绝了!小姐——上酒!”杨总突然振臂一呼。
好像被一股电流所击中,丁东呆成了一截木桩,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冰啤。
“还远没完。”杨总目光发亮地盯着丁东,嘴巴神秘地一咧。
“讲。”丁东嘴唇发麻地说。
“你的故事到此结束,我的故事还远没完呢!至少还要有七至八集,想想看,这部戏要有二十集呢,而且片名我都想好了,就叫《解决》,怎么样?咱也玩点干脆的!”两位女秘书这时突然“哇塞”了一声,丁东手一哆嗦,杯子里的啤酒像井喷一样射出来一截。
杨总说:“往后这些就靠你的想象了,我不定框子,任你自由联想。有一点,要绝对紧张、惊险、刺激!”
“您的意思是非得整出几条人命吧?”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而杀人是最没劲的,当然,我是说仅仅是杀人。”
“明白了,谈谈价钱吧。”
说完这句话,丁东觉得浑身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 ,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力气了。这时杨总的手机响了,听了一会儿,他把手机递给了丁东。丁东故意愣了一会儿,接过手机,喂了两声,遮住听筒,说:“北京来的朋友。我把您电话记台历上了,刚才来时忘了嘱咐我侄子了。不好意思。”“跟我客气!我说没这玩意儿不方便吧!“丁东起身离座,故意碰掉一双筷子,还险些碰掉酒杯,于是又坐下来,侧了侧身子,压低了些声音:“喂,曾老板吗?晚上再谈好不好?……嗯,我……这边有事,还要等会儿。得五点吧,知道知道。”丁东回手端起酒杯冲杨总比划了一下,笑笑,换了一个姿势:“唉,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这部小说空间大,我写东西故事又密,你们付二十五集的钱,回头一剪能剪出三十五集。这我知道。弄个高手没准儿能剪四十集呢。好啊,那要看曾老板手抬多高了。行!到时介绍你一个得‘金鹰’和‘飞天’的,没问题!晚上见!”
丁东“叭”地扣上手机。
4
枪!这个字像闪电一样跃上了电脑屏幕。
丁东看着自己的手指,愣了一会儿。
由枪想到剧本的下半部分,然后就想到一个人——小盖,警察盖茂。眼下,派出所这件事只有找盖茂了,不用摆平,能省点是点,事后哪怕请哥们儿喝酒呢,总比填大坑值,关键是窝囊。警察盖茂一定能帮这个忙,丁东十分确信这一点。此刻他激动的心情就像一壶烧开的水,比完成一篇小说或者那个该死的剧本还要强烈得多。他“呼”地离开电脑桌,奔向床头柜里的电话。他愣了愣:没有他的号码。
和警察盖茂也是在剧组认识的。当时拍一部商业剧,里面有枪战的戏,就把盖茂从派出所借出来管枪支,枪支是从他们派出所租借的。警察盖茂跟一句顺口溜里说的很一致,他是十个警察九个臊完,之后剩下的那一位——大酒包。这一点尤为可贵,至少让丁东们少了一个极强大的对手,要知道,警察盖茂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家伙,而剧组里的女演员女化妆师女场记是有数的,而且除女演员外,要么是丑陋不堪,要么就显得比良家妇女还良家妇女。也正因为这一点,在全剧组都喜欢上他之前,丁东和哥们儿就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他。丁东他们就喜欢不爱美人爱啤酒的人。即使是几个哥们儿单独行动,酒桌上也总少不了警察盖茂——他的任务就是陪女演员喝好,而哥们儿还有下面的任务,不能喝得太多。盖茂是一个聪明人,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因此警察盖茂在那段日子里比哥们儿更累更忙,可他一点都不抱怨,甚至有点乐此不疲。期间他还出过许多小点子,让丁东和哥们儿都很受用。他是过来人,和老婆贼铁,一些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不可小觑。和女演员们喝了交杯酒,在眼睛里达成默契后,再点两个菜,加啤酒若干,然后结账,然后丢下盖茂,丁东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各忙各的去了。
离开电视台后,盖茂还单独请丁东喝过两回酒。也来丁东家喝过一回,那是冬天,开始是几个哥们儿在一起喝,喝着喝着就想到了盖茂,那时盖茂忙得很,成天蹲坑。他来的时候都快半夜了,几个哥们儿一直在等。他刚刚逮住一个流窜犯,心情极好,腰里竟别着匣子来了,他头上挂着霜花丁丁当当地捧着一箱啤酒,一进屋就“叭”地把枪拍到桌上:“喝!”然后就喷了。为了提前从庆功宴上撤下来,警察盖茂用了苦肉计。
因剧本签了合同,那晚,在丁东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做了一把东。本来丁东是一定要找警察盖茂的,因为一开始就动机不纯,而那种事他又从不参与,所以提了两句就滤过去了。都说改天,丁东想那就改天吧。可现在需要警察盖茂时,竟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找不到了。真是活该。给哥们儿打电话?他们还说不定怎么办呢。想到这儿,丁东突然有点豁然开朗,或许哥们儿已经找到了盖茂,那么,他们会滤下自己不管吗?暂时先等等。等等电话。
电话这时“嘟”地一声就响了。
“让丁东那小子赶紧过来!”
“他……在筹钱,能再宽限几天吗?他又跑不了。”
“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告诉他,只能宽限到下周一!”
丁东这时才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周五了。丁东还是给哥们儿打电话了。都关机。事情已经被证实了。恍惚了一阵子,丁东决定去找警察盖茂。
5
同事说,盖茂正在休工龄假。盖茂老婆的话却让丁东大吃了一惊,她被一位男教师从班级里叫出来时,正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手里的一截粉笔几乎被碾碎,脑门上耷拉着一绺头发,沾着不少的粉笔灰。“这帮小死鸡巴崽子!”她脱口骂了一句。丁东定了定神,盖茂曾携夫人出席过丁东和哥们儿的酒宴,丁东敢保证那时的她绝对是一位知书达礼的淑女,她还告诉丁东,以后有事不用找他,可以来学校直接找嫂子。“他”当然是指警察盖茂。丁东局促地笑笑:“是我,丁东。”她撩了一下眼皮,冲挂在脸上的那绺头发“噗”地吹了一口,上面的粉笔灰立刻像烟雾一样遮在两人中间。“啥事?”她冷冷地说。“找盖哥有点事,找不到他了。”“不会吧?你们不是总在一起泡小姐吗?”丁东愣了一下。
“他他妈的死了!”
丁东张了张嘴。
“对了,麻烦你见着他给捎个话,叫他把这两个月的抚养费赶快他妈的送来!”
丁东孤零零地坐在学校门口的水泥台上抽烟,抽烟的时候丁东想,人活的一生,就是男男女女不断纠缠相互折腾的一生。“妈的!”他骂了一句,扔了烟,甩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了。
现在,哥们儿的手机还是关着。丁东想,就是开着也不会再打了。这件事本来因他而起,按道理,这笔账应该全由他付。他叹了一口气,眼下先各管各吧。破财免灾!谁叫自己不老实呢?他拧了一把大腿根儿,咧嘴笑了一下。丁东没乘公交车,步行往家走,他想以此惩罚自己一下,告诫自己一下。来到楼前,天已经黑透了。
一些人在楼下昏黄的灯影里纳凉。丁东找了一块砖头坐下,点着一根烟。
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来:“对一下火行吗?”丁东把烟递给他。那人慢慢对着烟,抬起脸,两颗眼珠在镜片后面细细地看着他:“是我,丁东。”他摘下眼镜,用两个拇指肚分别擦着镜片。丁东“嗷”地叫了一声,他说:“杜小民,怎么是你?是你吗?杜小民,你怎么来了?”“想你,所以就来了。”他把一只手放到丁东的肩膀上。
几分钟后,两人拎着若干酒菜上楼。丁东拿来两个盘子。杜小民撕开包装袋,然后在音响旁的盒子里翻翻,找出来一盘。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丁东拿着酒杯和筷子进来,杜小民点燃两支红色水漂烛,示意丁东关灯,丁东刚把手伸向开关,灯就灭了。停电。
端起酒杯的瞬间,丁东有点恍惚起来。那首叫《花瓣雨》的老歌仿佛从天外飘来,就像此刻坐在眼前的杜小民。“我已经很久不听音乐了。”丁东说。“那你除了编故事还干什么?玩女人?”杜小民笑了一声。“没钱。”丁东说,“你以为可以白玩吗?”“你不就好白玩吗?”杜小民又笑了一声。丁东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别扯了,说点正经的。”他岔开话题,“你过得怎么样?好吗?”“没你好。”杜小民干掉杯里的酒说。“我也是凑合着活。”丁东摇了摇头,“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跟踪。”杜小民翘了翘嘴角。“你现在不会是在做侦探吧?”“想。”杜小民看了一会儿丁东,“我都找过你好几次了,你就像蒸发掉了一样。”“我是本•拉登。”“其实我常在这一片溜达,可一次也没见到你,我以为你住在市区哪幢花园别墅里呢。”“骂我!”丁东跟他碰了一下杯,心想,如果今天自己不出去,或者回来乘公交车,而不是走,他们还会见面吗?“你蹲在朝阳桥那边马路牙子上抽烟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你了。天都要黑了,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我在等你呢。”说这话时,丁东有些感动。“就像那年,你带我来找省行行长,你让我在马路边上等你,我就一直等啊等,天黑了,半包烟都抽没了也不敢动,我怕一动你就找不着我了。”“可我还是转向了,一出行长家门就拐到另一条马路上。”“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去一个胡同里的小卖店买烟,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你蹲在马路对面公用电话亭旁边东张西望地抽烟呢。我都走到你跟前了你还没看见。”“你说咋回事呢?我眼睛也不近视啊。”“瞧不起人呗,你一看见我就急了。还以为我到处跑呢。对了,我前天还去那走了一圈呢,还独自在那家小酒馆喝了二两,当时我还在想,要能碰上你多好。”杜小民叹了一声,“你说,那个冬天咋那么冷啊。”“是啊,我们俩的手脚都冻僵了。”“那个冬天我会记一辈子。”杜小民望着丁东,“你信吗?”丁东很深地点了点头:“来,喝!”
丁东这时已经明白了,杜小民现在跟他同在这座城市,几次,他都想张嘴问问他现在做什么,可他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一瓶白酒见底的时候,杜小民突然说:“你知道吗?叶妮死了。”丁东一惊,伸向啤酒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让人杀死的。”杜小民仰脖干了杯里的白酒。“为什么?”丁东嘴唇发麻地问。杜小民给自己满上啤酒,把嘴伸过去喝了一口,笑了:“跟我说实话,你们是怎么完的?千万别说是因为我。”丁东愣在那儿。“我一直在找你,其实就想问你这一件事,你要跟我说实话,否则我死不瞑目。”“都过去的事了,我们还是喝酒吧。”“我像大海捞针一样找到你,就想听你告诉我这一件事。你不会拒绝一个死期临近的人,何况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哥们儿。”“咱俩都喝多了,睡觉吧。”“别跟我说改天,现在,就现在。”丁东想起身离开酒桌,至少去把灯打开,他的肩膀被杜小民的一只手按住的同时,才想起来他妈的停电了。他欠欠身子,看见杜小民摘下眼镜,紧接着又看见杜小民蒙在眼珠上的泪光。他的心尖利地疼了一下。
“这几年我啥都干过,下洞子挖煤,上山伐木头,可我一直没挣到钱,我的运气总是不好,挣点本钱就想倒弄点啥,结果总遇上骗子。”丁东的心这时又尖利地疼了一下。“你说,他们为什么总要骗我?”丁东说:“你不该辞掉银行的工作。”“你别安慰我了,不是辞,是开除!”杜小民晃着手里的酒杯,从牙缝里“哧”了一声,“反正在那个地方也呆不下去了,除了扫地擦桌子烧开水扫厕所我还能咋样?”“有些事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我当时是真想帮你,只是力不从心。”“知道,你的心思多半都用在了女人身上,尤其是别人的。”“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呢?她去过我们单位,而且不止一次。”“我真没注意,我的眼睛不太好使。”“你出现之前,我们是那么的好,那是我们的初恋,我们把彼此的第一次都给了对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自己会去那个破地方呢?那时我们无法选择环境。其实你当初就应该明确告诉她和她家,你就是勤杂工,多大个事呢?”
“那我问你,你知道我们已经在一起睡了吗?”
“刚开始不知道。”
“你是说你后来睡了她才知道?否则你不会使那么多手腕儿去追她?”
“我没使手腕儿。”
“是你亲口告诉了她我干勤杂工。”
“那是事实。”
“所以你并没打算真为我办实事。”
“你以为我是行长吗?”
“你不过是在象征性地弥补一下自己的内疚。”
丁东“砰”地摔了杯子:“你随便以为。我跟你明说吧,就算曾经睡她的人不是你,只要她让人睡过,我就不会娶她。”“你是说你只想玩玩?”“即使是,也是在你之后。”“可我是认真的。你是吗?”“如果在你之前,我也会。”“可她一直在深爱你,她甚至把跟你的每一次都跟她丈夫说了。”“可那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从此她丈夫就开始百般虐待她,并说要杀死你,可他不知道你是谁。”“其实他应该先杀了你。”“没有,我把他给杀了。”丁东咧嘴笑了一声。“真的,我把他给杀了。”杜小民看了一会儿丁东,然后撸起衣袖,说,“就在上个星期。”一条结着血痂的疤从杜小民衣袖里钻出来,像黑暗里划过的一道闪电,迅速地刺疼了丁东的眼珠。“我们在一起时被她丈夫逮住了,他手里拿着刀,杀猪用的。反正总有一个人要死。”杜小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你一直在编故事,这回是不是没想到?对了,她是为了挡住那把刺向我的刀才死的。”
“那你应该去自首,你这是正当防卫!”
“我不想,因为我活够了。”
“我陪你去!”
“用不着!你能陪我去自首,可你能陪我去坐牢吗?”
“会从轻判的。”
杜小民放下酒杯,嘴角忽然挂上一丝轻蔑:“你以前不是总跟我说,活着没劲吗?我看你现在活得也不咋样,要不这样吧,你别陪我去自首了,干脆陪我一块去死吧,我们好来世继续做朋友,也让叶妮重新再选择一回,这样就扯平了。”
“笑话。我看你真是喝多了。”丁东站了起来。
“没有。你应该记得,我救过你的命,就是在天一酒吧的那回,可你对我却没有一点作为。”
“你想要我怎样?我能怎样?”
“至少像我对你一样,以诚相待。”
丁东顿了一下,然后直奔床头柜。“别费事了,你刚才在厨房忙时,我把电话线拔了。”“我不会报警,因为你喝多了,在胡说。”“那好吧,你来摸摸。”杜小民拽过丁东的一只手,按向自己的腰部。“轰”的一声,丁东感到自己立刻像瞎了一样,一片漆黑。雷管!杜小民腰上盘着一圈雷管!“天哪!”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其实我是想用它们来对付抓我的警察的,你知道,我们都不喜欢警察。尤其是我,这几年总被他们不停地骚扰。”“你咎由自取!”“是的,多亏遇上你。”杜小民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随你便吧。”丁东绝望地说。“其实,我不想在你这儿把动静整得太大,”他关了打火机,“要是有枪就好了,最好有两把,咱俩就像枪战电影里两个真正的对手一样,压上子弹,彼此抓在手里,同时射向对方。”“那你就出去抢一把吧。我的酒劲上来了,想睡一觉。”丁东觉得浑身软得不行了,就像一堆沙子。他就地瘫在茶几旁。
6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丁东差不多像昏迷一样地睡着了。杜小民没有,他像一个智者,或者更像一个蹲坑的警察,在黑暗里一边明亮地睁着眼睛,一边玩着手里的打火机。这时敲门声就响了。两人同时一惊。丁东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在站起来的同时,迅速地又被杜小民的一只手按了回去。“我来。”杜小民说。
“吓屁了吧?我一寻思你就得吓屁了!”警察盖茂像一个酒精挥发器一样卷进门。他看了一眼杜小民,然后就腾云驾雾般地奔向里屋。“我操,吓得连电话都不敢接了。”他歪着脖子,一脸的不怀好意。“妈的,闲着没劲,让哥们儿拨弄两个电话逗你玩玩。让你小子请客不带我!来!接着喝!”
“我操你妈!”丁东抢下盖茂手里的酒,“哗”地朝他脸上泼去。当时,盖茂正头重脚轻地要坐下来,他趔趄着,欲站不能欲坐也不能,突然遇此刺激,却没一下子精神过来,反而“扑通”一声瘫在地上。他的酒劲像被引上来的井水,“哗”的一声就上来了。这次他没喷,而是半倚着墙像是要睡过去。他半倚着墙,上衣就像打卷的菜叶一下子向上卷了起来,与此同时别在腰带上的家伙就石破天惊地露了出来。枪!丁东在心里叫了一声,在他扑过去的刹那,枪被杜小民一把拽了出去。“别动!”杜小民举枪喝道。
盖茂抬了抬眼皮,揩了一把嘴角流下来的涎水。“像吧?你小子不是一直想要一把吗?咋样?像不像真的?”他直了直身子。
“别动!“杜小民喝道。
“我还正想跟你说呢,在剧本里加点枪战戏,那样我就又能跟戏了,挣点外快。”盖茂翻了翻眼皮,递给丁东一个眼色,继续嘟囔道,“你小子一共欠我三顿了,哪天得一块给我好好补过来。还有,上个戏,那个女孩,我就喜欢她,我都跟你说了,结果却还是让你小子给泡了。”
“丁东,你他妈的混蛋!”杜小民叫道。
“你他妈的咎由自取!”杜小民又叫了一声。然后,然后丁东就看见警察盖茂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一只散发着酒气喝醉的大鸟,朝着杜小民,和杜小民手里的家伙,飞了过去,在枪响的瞬间,丁东听见警察盖茂清晰地叫了一个名字。是的,就是他和丁东一起跟的那部戏里,一位女演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