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4日开始的辽宁省博物馆书画大展,已经成为本年度文化盛事之一。这次展览展出了大量国宝级的书画文物,堪称近年来国内历代书画特展中的“核弹级”大展.其中的书法精品值得细细品鉴。
对文博专业不太了解的读者朋友,可能会觉得有点奇怪:国内博物馆中,北京故宫、台北故宫、上海博物馆都是书画收藏大家,缘何辽宁省博物馆的书画大展能引来如此轰动?
实际上,辽博书画藏品极其丰富,尤其又以晋唐宋元时代的歷代作品为重点。之所以有如此丰富的收藏,主要得益于清官旧藏。
清代宫廷收藏了大量书画文物,成为历代皇室书画收藏规模最大者。最为大家熟知的“收藏家”当然就是清高宗乾隆皇帝。其于乃祖康熙、乃父雍正书画收藏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内府庋藏的规模,这一时期,除了大量重量级的书画文物入藏清官内府外,诸如《石渠宝笈》《秘殿珠林》等收藏著录也付梓刊行。
但是,这些书画珍品的“皇家待遇”在末代皇帝溥仪手中发生了变化。他很清楚这些书画国宝的价值,因此将大部分书画文物带出故宫,带到了傀儡政权伪满洲国所在地长春。1945年日本战败后,溥仪仓促出逃,仅带走很少一部分藏品,大部分遭到哄抢,流散民间。溥仪一行在出逃途中又将部分书画贱卖以换取食物……
这确实是中国书画文物的一次大浩劫。但这次浩劫却在无形中奠定了辽博书画藏品的基础。1949年7月7日,新中国第一座博物馆东北博物馆开馆。东北博物馆便是今日辽博的前身。此前散佚东北各处的书画国宝陆续汇集到了这里。它们多数正是溥仪带出故宫的清官旧藏。今天,出现在辽博书画大展上的那些耳熟能详的珍品,有不少正是当年乾隆皇帝于“三希堂”中细细把玩的书画名作。
梳理中国书法脉络
这次辽博大展的展品分为历代书法名作和历代绘画名作两类。展品涵盖了中国书法、绘画(专指创作于纸和绢上的画作)发展的全部时期。通过观展,我们可以看到较为清晰的中国古代书法和绘画发展的脉络。本次展览的书法展品,除了能体现中国古代书法艺术发展的脉络,还将汉字发展的脉络展现了出来。
相较于绘画艺术来说,书法是一种艺术种类的同时,也是一种书写技术的体现。中国书法,发端于汉字的书写,是书写的实用性进一步上升到艺术性的线条表现形式。这次展览呈现了不同时期的书法作品,均反映了中国古代汉字在不同时代的结体面目。
比如,《商牛甲骨卜辞大版》所表现的是商代甲骨文的使用情况,《清石鼓文拓本册》和《清峄山碑拓本册》则反映了先秦一秦帝国时代,秦系文字演进的过程。尽管石鼓文产生的年代在学术上多有争论,说法各不相同,但将其定性为有别于六国文字的秦系文字,已经是主流学术观点的共识。峄山石刻则是秦统一六合之后所刻,其文字为秦统一中国后所推行的小篆。因此,若我们将秦系文字作为先秦诸侯文字的代表,通过观看这两幅作品,便可以大致了解那一时期中国古代文字发展的基本情况。
《明乙瑛碑拓本册》则表现了东汉时代,较为成熟的隶书形态。书法上将这种形态称为“八分书”。这本拓片所反映的是篆籀文字之后,中国古代文字发展的模样。
《东晋楷书曹娥诔辞卷》《清始平公造像记拓本册》两件展品则反映了隶书字体发展至魏晋十六国、南北朝时代的造型变化。
我们知道,东汉末年,汉字书写逐渐产生了章草和行书两种不同的字体。这两种字体都是经由隶书书写简化而来。章草乃“隶之捷也”,它保留了隶书书法习惯,却又对隶书笔画进行了简省书写。章草又被称之为“古草”,这种书法形式发展到后来则形成了被称之为“今草”的草书书法,这次展览中的《唐孙过庭草书千字文第五本卷》便是“今草”草书。
隶书演进的另一条脉络是行书。本次展览中《北宋兰亭序拓本卷》就可以大致展现魏晋时期行书发展的情况。行书也是书写者对隶书笔画的简省,如果说,章草书法在其用笔上还保留了隶书书法“蚕头燕尾”的形态面目,那么,行书书法则将隶书线条中的“波磔”之态全面取消。因此,行书书法对隶书的简省比章草书法更为彻底。
东汉末年至三国这一时期,人们在行书书写的基础上,将已经简化了的笔画,进一步横平竖直,一笔一划书写,这就形成了楷书。本次展览中,与楷书相关的书法作品便是《东晋楷书曹娥诔辞卷》《清始平公造像记拓本册》,以及《南宋玄秘塔碑拓本册》。前两件展品所反映的是十六国-南北朝时代,中国南北方迥然各异的楷书面目,尤其是《清始平公造像记拓本册》,这件展品是北魏“龙门二十品”中《始平公造像记》的拓片,其书法风格有极强的刀刻痕迹,用笔起、收转承之处多方角。这种书写风格对唐代楷书书写影响很大。此外,《始平公造像记》也是“龙门二十品”中最特殊的一种。
所谓“造像记”,是指北朝时代造佛运动中,人们在结束了佛像的雕刻之后,刻工附加“造像记”来记录这尊佛像制作的始末。一般会在“造像记”中记录出资捐助此佛者的姓名。但一般不会记录刻工、书写者的姓名。毕竟“造像记”的书写,不论是从文字内容上,还是从文字造型上,抑或是刻工的雕琢等方面都比较随意。
《始平公造像记》则不然。首先,这件作品是用阳刻的手法来镌刻碑文。一般而言,大多数碑刻作品都以阴刻手法进行雕琢。阴刻技术反映在拓片上,字是白的,周边留白是墨色的。《始平公造像记》拓片上字为墨色,周边留白区域是白色的。这显然表明,《始平公造像记》的雕刻手段与众不同。其次,《始平公造像记》有完整的撰文者和书写者姓名,其碑文由孟达撰文,朱义章镌刻。这种有名有姓、且在雕刻手段上有所创新的作品,显然不是刻工随手而就。所以,此碑能够入选“龙门二十品”,成为北朝碑刻书法精品中的精品,也不是没有道理。
《南宋玄秘塔碑拓本册》所反映的则是唐代楷书成熟期的楷书书法面目,是中唐柳公权的代表书作。此碑(原碑保存于西安碑林第二室)于唐会昌元年(841年)由时任宰相的裴休撰文,柳公权书丹上石,是为纪念唐代高僧大达法师而树。这块碑是柳公权最具代表性的楷书作品,将柳体楷书的风格全都表现了出来:结体修长,用笔瘦硬有骨力;转角处均为方角,这种转角处理方式,多从北朝碑刻书法的风格中来。
柳公权是国人非常熟悉的书法大师,他与初唐的欧阳询、盛唐的颜真卿、元代的赵孟頫,合称“楷书四家”,他的“柳体字”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书法上有“颜筋柳骨”之说,所谓“柳骨”,指的便是柳公权书法用笔刚劲,线条颇具骨力的情況。本次展览展出的《南宋玄秘塔碑拓本册》便是此碑南宋时代的拓片。
欣赏书法大家之作
除了上述这些可以反映中国古代文字发展、演进脉络的展品,这次辽博的展览还展出了不少中国古代书法史上的经典之作,比如《欧阳询行书梦奠帖》。
“楷书四家”之一的欧阳询是四家中最早的一位,主要活动于北朝末年一隋朝一初唐时代。他的书法以楷书为主,其代表作中,最为大家所熟知的或许就是《九成宫醴泉铭》了。欧阳询在初唐楷书之名极盛,宋人就曾假借欧阳询之名,编撰了一本名为《楷书结体三十六法》的伪书出来。本次展览所展出的这件《欧阳询行书梦奠帖》(以下简称《梦奠帖》)便是欧阳询难得一见的行书作品。
此帖是欧阳询《史事帖》中的组成部分,是欧阳询在编《艺文类聚》一书时候的手稿。实际上,这套《史事帖》应该叫《史事丛帖》更合适,因为这套帖包括了《梦奠帖》《度尚帖》《卜商帖》《张翰帖》《劳穆公帖》《汉文时帖》和《殷穆帖》七种见诸史料记载的欧阳询手稿。此外,根据宋代米芾的记载,米芾曾经在濮州见过此帖十多种,不过今天很多作品已散佚,仅存《梦奠帖》《卜商帖》和《张翰帖》三种了。《张翰帖》严格说来,不是欧阳询手迹,是唐代人勾摹的版本,能够反映欧阳询行书的特点,但毕竟是勾摹本,总是下真迹一等的。
《史事帖》是欧体的行书作品,不过,相比南朝行书的魏晋风流来说,欧阳询的行书显然是比那些飘逸秀美的行书更像楷书一点。所以,一直有人将欧阳询的行书三帖,称之为“楷法行书”,或者“楷化行书”。
除了行书,欧阳询有且仅有一种隶书碑刻作品传世,那就是《房谦彦碑》。不过,此碑书体虽然有隶书“蚕头燕尾”的“波磔”之气,但结体确是楷书方正之态,与传统隶书那种扁平的风格相比实在差距很大。
欧阳询的笔下,不仅行书,甚至隶书,都被他写成一片楷书面目。这只能说明欧阳询真的很擅长楷书。而作为欧阳询传世行书作品的代表,这件《梦奠帖》展品,当然值得一观。
《唐张旭草书古诗四帖卷》(以下简称《古诗四首》)和《唐孙过庭草书千字文第五本卷》(以下简称《孙过庭千字文》)也是非常经典的展品。将这两幅作品放在一起欣赏,可以看到唐代草书演进的大概情况,看到草书如何演进成“大草”和“狂草”的模样。
孙过庭是书法史上的名人,他长于草书书法,最著名的传世作品当为《书谱》(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相比张旭《古诗四首》的那种“大草”、“狂草”风格,《孙过庭千字文》显得颇为内敛。其所书虽然是草书,但并非通篇龙飞凤舞,这件作品上的字,大多数是单独呈现的。
《古诗四首》则不然,据说此帖是张旭在醉酒之后书写而成。整幅作品笔墨连动,延绵不绝,是唐代草书的精品。这种奔放、抒情的书写方式,是魏晋时期书法所罕见的。当然,这种连绵不绝的草书书写形式,相较于孙过庭的草书,有明显的进步性,后世所谓的“大草”、“狂草”书法的源头,大抵上就在张旭这儿。因此,如果说张旭开启了中国草书书法的新纪元,这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从内容上说,《古诗四首》上所写的,前两首诗是庾信的《步虚词》,后两首是谢灵运的《王子晋赞》和《岩下一老公四五少年赞》两首诗。整件作品在在五色笺上写成。不过,关于这幅作品的作者究竟是否为张旭,学术界的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主流观点分为两派:一派以杨仁恺和谢稚柳两位老先生为代表,认为此作是张旭真迹;另一派则以徐邦达和启功两位老先生为代表,他们认为《古诗四首》的年代应该在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之后,因为此年的宋真宗自称梦见赵家先祖赵玄朗,诏令天下避“玄朗”讳。《古诗四帖》内有庾信《步虚词》中“北阙临丹水,南宫生绛云“的诗句,而古籍《初学记》记载的是“北阁临玄水,南官坐绛云”。何谓“玄水”,玄为黑,按五行方色,北方癸水为黑,玄对绛,水对云,玄水对绛云。书写者变“玄”为“丹”,是北宋避讳的铁证。这种观点也得到了傅熹年先生的附议。
就目前来说,认同《古诗四首》为张旭真迹的观点,鲜被认可。即便早在北宋,如宋人黄庭坚也认为此帖用笔与张旭平日书风差距甚大,过于狂怪。因此,黄庭坚有“不入右军父子绳墨者,皆非长史笔”的论断。
学习,尤其是对怀素草法的研习是下过苦功的。赵构是宋徽宗第九子,靖康之变前,曾作为宋廷皇族使臣出使金营,故而得以逃出开封,躲过一劫。公元1127年春天,赵构在南京应天府(河南商丘)称帝,成为南宋第一位皇帝,庙号高宗。
宋高宗也是一位文艺之君,其书法、绘画继承家学,颇有乃父赵佶遗风。不过就现存的作品来说,宋高宗书法作品较多,绘画作品则较少。甚至更严格地说,保留至今而挂名于宋高宗名下的画作,基本都存有争议,并非可信的宋高宗作品。这次展出的宋高宗《草书洛神赋》虽然也是草书,但与宋徽宗草书相比,显然少了飞龙走蛇之气,而多了一丝温文尔雅的气度。实际上,宋徽宗那幅是狂草,而赵构这幅草书,甚至还保留了一丝章草书法的韵味。
从作品上保留下来的款识“德寿殿书”,我们可以得知,这幅作品应当是宋高宗禅位给宋孝宗赵昚之后所作的书法作品。德寿殿又被称作德寿宫,是宋高宗禅让而为太上皇之后隐居之地。宋高宗也因此而被人称之为“德皇”。这幅作品落款为“德寿殿”,表明此作的创作时间应当是宋高宗退位之后。高宗长寿,活了80岁才去世,在位时间长达35年。从这幅作品上,我们的确能够感受到这是一位老人所作。线条并没有粗细差距明显的差距,不论是单个字,还是整幅作品,用笔都是那么温润,没有一点矫揉造作。这仿佛是一位长者,回忆起往事,从容而淡然,对身边的年轻人娓娓道来。
宋孝宗是南宋第二位皇帝,他并非宋高宗赵构亲生,而是作为养子,此后入继大统。
这次展出的是宋孝宗赵昚的《草书后赤壁赋》,其书写内容是苏轼散文名篇《后赤壁赋》。这幅作品并无作者的款识,因此,早年对于这幅作品的作者是谁,众说纷纭。元代以降,或以为宋徽宗书作,或以为宋高宗书作,或以為宋孝宗书作。这其中,宋孝宗赵昚学高宗书法几可乱真。但是落笔却不够沉稳厚重,结字上显得略有松懈。这幅作品刚好符合这样的书写特征,加之孝宗非常喜欢苏轼诗文,因此,目前的主流鉴定意见认为,这件草书《后赤壁赋》当出自赵昚之手。
宋孝宗并非赵构亲生,6岁开始进入宋高宗宫廷,并接受宫廷教育。然而,这时正是宋金战争如火如荼的年代,此时的南宋宫廷尚且不够稳定,对皇子的教育自然也不能与太平繁荣的北宋时期相提并论。根据陈传席的考证,主持南宋皇室书画创作的皇家书画院,大约在绍兴十六年(1146)方才恢复工作。因此,根据宋孝宗早年的生活经历,以及孝宗作为高宗养子进入宫廷后,宋廷的实际处境来看,宋孝宗应当是没有接受过宋高宗那种全面而系统的书画熏陶。所以,宋孝宗的书法水平比宋高宗差,也在情理之中。
还有一个历史细节也是不得不提的:赵昚并不是唯一一个进入高宗宫廷的高宗养子,与之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同龄孩子叫赵伯瑗,两个孩子一同竞争宋高宗皇储之位,宋高宗迟迟不定太子人选,赵昚也不得不在高宗皇帝所喜好的方面下苦功,以讨好高宗。根据史料记载,宋高宗为了试探这两个养子的态度,曾经颁赐《定武兰亭》善本拓片给他们,叮嘱他们认真临习。但是,赵伯瑗对这个事情并不重视,而孝宗就很重视,他认真临写,“不旬日,进凡七百本”,用了不到一旬的时间,认真临写了七百遍呈送高宗御览,也因此获得了高宗皇帝的赞赏。这段史料似乎可以佐证,孝宗书作《草书后赤壁赋》,的确有宋高宗书作遗风。
尽管这幅作品算得上宋孝宗书作中的上乘之作,但宋徽宗之后的宋代帝王,其艺术造诣确实一代不如一代。以至于发展到南宋末年的宋理宗时,他的书法作品,基本只是名人书作,有一定历史价值,但却没有多少艺术的价值了。因此,本次展览所展出的这三件宋代帝王书作,既反映了宋代帝王书法的一般情况,也将从北宋到南宋历代皇室书法的渐趋式微展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