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指尖。极小的表面积,复杂得像森林。
手指肚上的指纹,像无心出岫的朵朵白云,像扁嘴鸭啄出来的椭圆涟漪,还像盘在一起的绳索,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只手将长绳抛出,去套奔跑的野马,当然,也有其他的选项,套住另一枚指纹、另一只手指、另一对眼睛……
无穷尽的寓意。
二
雪是谁的手指?雪的来历很神秘,雪是云和雨、冷和热、上升气流与下旋气流的综合产物。那么多重的因素,那么多重的心事,那么多重的寄望,最终才打造出一片六瓣雪花。瓣瓣相似,又瓣瓣不同。请问,它是谁的手指?谁的手指如雪?
还有,星光是谁的手指?那一尊太湖石、几张撕破了脸的老荷、在树梢上飘摇不定的鸟巢、嵌在墙上的拴马孔或那根高大的狗尾巴草,它们,又是谁的兰花指?
一根手指,伸出去,碰到任何东西都是阅读的开始。
阅读过兽禽的利齿。
阅读过冰河解冻。
阅读过一团火的热情。
阅读了山河与大地,山河曾经破碎,大地重新长出麦穗。
阅读了许多鲜艳、许多腐烂。
阅读了许多身体、许多脸、许多手指,指尖的那些纹路,藏了多少暗语,说了多少叮咛?
基于手指的阅读和基于眼睛的阅读,一样多。
当双目失效或失明,手指的阅读仍在继续。
三
《红楼梦》是手指特别容易相碰的场所,大观园内,每一处水榭花廊都丛生着欲望的手指。
《西厢记》也有亭台楼阁,可却找不到脉脉含情的指纹,一切和情色相关的事都转入地下,“人约黄昏后”表现的是男女相慕艰难的一面。
《三国演义》呢?我们可以认为此书没有男女,没有性别,书中人都换成了军阀政客帮闲与打手的指纹。
《水浒传》中唯一带有诗意的手指是潘金莲,她将手伸向武松,却被打虎英雄无视。夭折的是诗的邂逅,此路不通走彼路,诗一转头,就烧成了干柴烈焰。
《聊斋》写了不少鬼狐。鬼狐有没有指纹?可能没有吧。指纹是人的语言编码,鬼狐不需要,但鬼狐和人一样,需要爱情,甚至比人还更懂爱之艺术。一部《聊斋》中,多少男人被鬼迷了心窍,最大的原因是鬼狐的情商指数高过了人类——那个指数就是鬼狐的指尖。心向往之矣。
四
我要另起一段说《诗经》。
那个“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要用怎样的手指和她配合,才能轻轻拂去蒹葭上的霜白?
《诗经》中的女性不比“红楼”少,她们不住潇湘馆、怡红院,她们属于自然,属于田野,属于性状鲜明的季节,更属于植物。她们采荇菜,采萱草,采艾蒿,还要采木槿、女萝……满页都是这些女子的手,手如柔荑,还有美目,还有巧笑。今天的我们如能走进当年的《诗经》,只要弯下腰,找到那些叫薇叫苹叫兰叫蕙的植物,细细察看,就能发现,她们的指纹至今还显影在或细或卷或长或圆的草叶间。植物的花语,不就是那些女子的花语么?
《诗经》的田野长满了植物。我们在现世相逢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条山藤与每一簇水藻,都是《诗经》的赠予。《诗经》是一切植物的发源地,也是一切植物的派遣者。我们感恩,可心中仍有遗憾。长在《诗经》里的植物和长在《诗经》外的植物是不同的。我们所见的只是平凡草木,而《诗经》里葳蕤生长的植物,每一片叶子都是传奇和不朽。
五
给我一次奇缘吧:
——让我站在四言句式的田野上嗅一口泥土的芬芳;
——让我跟在老牛木犁的后面见证春秋时代的一次春耕;
——让我次第看到一只木瓜、一只木桃、一只木李从我头顶飞过,这些金色的瓜果掉在一个女子的脚下并换来她的爱情誓言。这是《诗经》名句,现在,终于有机会聆听原创者的表白了:“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要克服腼腆,我要勇敢向前,靠近,更靠近,她的每一个发音,每一次呼吸,我都要听清,都要看见。这样礼貌么?可我是在《诗经》里,《诗经》瞧不起虚伪,《诗经》鼓励大胆直率,既如此,我就向前再跨一步,哇,木瓜的清香飘来了……
六
陌生的两个指尖相触,像裂成两半的铜镜,度尽劫波,一元复始,那原本堵塞了家门的流沙才能清走,损坏的门窗才能修复,铰不出的窗花才能完成,写不下去的诗稿才又续了新章。也如两朵云凌空交合,舒畅地下起雨,梯田水汪汪的,映出天空的内容,牛来了,犁来了,穿蓑衣的农夫挑着秧把,黄的油菜、栗色的稻穗将一弯弯地块绘成了彩画。
还有别的指尖相触。
王维的指尖碰到菊花瓣,白居易的指尖碰到一架琵琶,王之涣的指尖碰到鹳雀楼,李白的指尖碰到船篷外带有弧度的巴山夜色,张旭的指尖碰到一管毛笔——那轻轻的一触一碰,就是极致,就是经典,就是千古传唱,就是文化基因不容反抗地编辑到我们的血脉之中。
还能指望有更好的匹配与更好的结果么?
七
张旭草书写得好,后人尊为“草圣”,书法史上还有“书圣”王羲之,他的《兰亭序》号称天下第一行书。有人写书法,看上去每个字都不错,但这些字都是宅男,和左邻右舍雞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是将字写孤写残写死了。王羲之的《兰亭序》,上字与下字之间顾盼呼应,有眼睛的中远程放电,更有指尖相遇的亲密接触。
现在要提一个问题,王羲之写《兰亭序》的那张书案是放在哪儿的?书房?地上?不对,那张书案是浮在空中的。《兰亭序》上钤有一方印,篆着“神品”二字。神品就是神作,王羲之就是大神,他参与的兰亭雅集,中国上下五千年,也就这么一回。那是超乎人间体验、充满神性的一次文艺活动。那条流觞的曲水,还有列坐其次的群贤,群贤身后的修竹茂林,以及聚会结束后王羲之创作《兰亭序》的那张书案,根本不是布置在大地之上,而是统统悬浮于半空之中。非人间的生活方式才诞生出《兰亭序》这样的神品。
写出天下第二行书《祭侄稿》的颜真卿也有一张桌子,它就放在战场上。战场上还能有什么?战场上有血火厮杀、叫骂呻吟、报废的兵器与报废的士兵。颜真卿是具有军人身份的书法家,不是低级将士,是高阶军政长官。打开《祭侄稿》,其中每个字都带着行军的速度,是疾走如飞,是奔跑跨越,刀与枪相互撞击,脚尖的泥浆甩到脸上也无暇擦拭。这是完全不同于《兰亭序》的创作氛围。执笔疾书的颜真卿,嗓子嘶哑,好像灌了半宿老酒,写到激愤处,顾不上蘸墨,来不及掭笔,如同突遇敌贼,大刀卷了刃还是要挥舞上阵。《祭侄稿》里都是大悲大恸的大动作,没有指尖的小情小趣。
杨凝式的《韭花帖》在天下行书中排为第五,可是内容特别有趣。它无关家仇国恨刀光剑影,又不是超级高大上浮在空中,它和人间烟火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午睡方醒,杨凝式的肚子饿了,恰巧就有朋友送来一瓶韭花酱,酱是佐料,可杨凝式不管,挖了一汤匙就往嘴里送,吃相不雅,但肚子有了饱意才是硬道理。俗话说饱暖思淫欲,但杨凝式是有素质的文人,吃饱肚子后想到的就是给朋友回封信表示谢意。通常信是要在书房里的那张原木桌子上写的,但今天不行,因为许多好句子正从杨凝式的脑子里冒出来,比如“一叶报秋”,比如“逞味之始”,灵感稍纵即逝啊,杨凝式不想得罪自己的灵感,顺手拖过刚刚吃酱的小餐桌,迅速进入创作状态。我估计这就是《韭花帖》的诞生记。是不是特别接地气?小餐桌上会有遗留的酱渍,杨凝式的指尖也染着韭香,这些痕迹和气息随着杨凝式手腕的使转提按,永垂不朽地嵌进了名作之中。
八
写字须臾离不开手指,可是书法史上,很长一段时间,手指并没有话语权。最早是江湖法则,靠拳头,凭力气。钟鼎文时代,往铜器铁器上码字是力气活,钟鼎上的文字都有肌肉感,很紧张,而且点缀着大颗汗珠与泥灰。有些字笔划不到位,仿佛举重,杠铃还没举过头顶,胳膊就弯了,字形很丑,就是因为力道不足。钟鼎文时代几乎没有手指的事。
出现篆书后,字形变得灵秀轻盈,肌肉的中心地位慢慢丧失,第一个得到解放的是眼睛,眼睛溜出青铜器的浓烈阴影四处张望,而此时手指尚在冬眠。
接着是隶书出场。隶书是青年革命家,他打破工整,任由各大关节自由伸展,文字的身体令人吃惊地在打开——但这还不是身体的彻底解放,那是大处着眼、开疆拓地的大革命。在那场革命的洪流中,手指這样的细小器官,扮演的角色是上街游行喊口号,他的身影模糊,更轮不到他登高演讲。
路将怎样往下走呢?
隶书的红二代是楷书、行书和草书。三个兄弟,走了不同的路。
楷书很像严格自律的高中生,脱掉了隶书爱穿的连帽卫衣,换成了立领中山装,而且扣着风纪扣,偶尔还伪娘般掏出手帕掩住自己想笑的嘴。唐朝是楷书的巅峰期,可即使是在那个阶段,楷书也已有了淡淡的机器味和索然无趣的匠气。
草书不收敛,沿着身体解放的道路继续往前,越走越狂放,越走越野性。那样的神态是打架子鼓,四肢、须眉和情绪都在向四面八方出击。楷书穿的是正装,草书开放到底,爽性赤裸了上身。
行书和草书先是同行,待到草书向架子鼓奔去,行书好似有了顿悟,从此将兴趣移转到微观。这是手指解冻、手指苏醒、手指得到解放的标志。行书是手指的解放者,而手指也将流动、舒展、婉约、精细这样的感人特点回赠给了行书。行书是《世说新语》那样的语录体,是打碎了的青瓷,每一条断痕,都闪着昔年某座古窑的焰火与做瓷艺人睿智的目光。
楷行草三种书体,如今看来,精气神最不好的就是楷书,精神抖擞的当然是行书。看来,谁和手指亲密,看得懂手语,谁的日子就好过些。
九
指尖是私人史记,是一个人一生的故事。
指尖是泥土又兼种子,指尖能长出无限多的东西。
指尖是一条河。是河的源头,也是河的下游。
潮与汐是河流不变的节目单。
潮涨是带来,汐落是带走——这不就是风么?风将指尖吹出了伤口。
那是身体上最小的伤口,也是最让人惊讶和不解的伤口。不曾皲裂,所以很难愈合;不曾流血,所以内心疼痛;未遗疤痕,所以感慨良多。
它的故事,它自己倾听。
它的悲欢,它自己叹息。
它的激情岁月,它自己按住心房的不规则的颤动。
它为自己沉默,它为自己哭泣。
它给自己写信,还善意地提醒自己:“有人写信来了……”那一刻,身体上的沟壑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