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重点指导博士生。朱维铮被公认为复旦史学传统的继承人。他自言“文革”后,重读《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等典籍,再把它们合起来思考,差不多有十年的功夫,他发现并认同了老师周予同所讲的“经学已经死亡”——而经学史需要开始研究。他强调经学演变和政治史之间的关系,把经学史界定为中国中世纪的统治学说史,正如他所秉承的“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
朱维铮喜欢引用马克思方法论里的两句话:“真理是从争论中间确立的”、“历史的事实是从矛盾的陈述中间清理出来的”,他最不怕异见和论争。1987年出版的《走出中世纪》中,朱维铮首提中国从晚明才开始“走出中世纪”。此书因其独到的眼光、尖锐的思想,出版后不久即被翻译成英文,在西方学界产生很大反响。朱维铮晚年还在FT中文网开过专栏,与他另一些未刊发的文章,收入最后一部著作《重读近代史》。许多篇目读来惊心发聩,比如他提出,清朝覆亡的原因并非“落后就要挨打”,相反清朝时的总产出占世界份额的32.9%,领先西欧核心十二国,更遥遥领先于美国,这对中国人固有的观念无疑是很大的冲击。朱维铮继承了陈守实、周予同两位师长的专攻,最终形成了自己的治学路子:善于将传统的乾嘉考据学方法与西方诠释学方法相结合,坚持回到历史的环境下,寻找当时人的真实经验,据此回答当时的问题。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回到历史的真实,这也是他在著作中经常提到的一个名词:历史的“实相”。
1980年,朱维铮在复旦大学历史系创办了全国高校中第一家以“思想文化史”命名的研究室。1986年,一次名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再估计”的研讨会在复旦大学召开。当年参加这场具有学科奠定意义的会议的学者如汤一介、杜维明、李学勤、李泽厚皆成传统文化研究领域的硕儒名宿。会议的组织者正是朱维铮。他的第一届硕士生、学者马勇评价老师,毕生对于“选学”具有天然兴趣,做出了非常突出的贡献。朱维铮和庞朴等人编辑《中国文化》研究集刊,主编《中国文化史丛书》,直接开启和推动了那个年代的“文化热”。这套丛书首次将余英时介绍进大陆。他所整理的《梁启超清学史二种》、章太炎《訄书》及《检论》,还有与钱钟书合编的《中国现代学术名著》丛书,为读书人提供了一个个难得的善本。“这是读书人的幸运,尽管浪费了朱维铮的天才。”
言词犀利的学术界“异数”
有人评价朱维铮是当今中国学术界的“异数”,他“对于现实始终如一的关切和大胆表达”,使得他的率性直言、不讲情面在学界为人所共知。朱维铮在1982年写就的《孔子思想体系》里,曾考证孔子是野合而生的私生子,那年春节前,他收到一封50多名孔姓人署名的信,扬言要到法院告他。而朱维铮回应“我一直在等他们的传票”,“传票来了我自己去辩护。孔子的出身不是我说的,是司马迁和郑玄说的,关于孔子的第一部传记是《史记》里的《孔子世家》。”
而当畅销书《于丹<论语>心得》一书问世时,朱维铮在接受采访时毫不留情地批评“她不懂《论语》”。于丹在《百家讲坛》宣扬“半部《论语》治天下”,朱维铮指出她是借用了北宋一个“不学有术”的权相赵普的话。在记录这个故事的宋人笔记里,赵普是为了辩护自己不读书,而向宋太宗说他平生只读一部《论语》:“昔以其半辅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致太平”。赵普死后两百多年,元杂剧中将此语渲染成“以半部《論语》治天下”。而据此将《论语》拔高为“治国之本”的价值判断,朱维铮直言想到了“文革”前林彪拿着《毛选》赞扬毛泽东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的思路。这些“惊人之语”不一而足,朱维铮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经常招致指指点点甚至谩骂,他觉得:“我只是用历史来说历史,但许多人就是接受不了”。学者易中天为于丹书作序,就曾遭到朱维铮的质疑,但易中天后发了条微博,写道:“先生脾气大但架子不大,骨头硬却内心柔软,可谓有风骨又很谦和,极具学人风范”。
最受欢迎的老师与最后一课
朱维铮是复旦很晚恢复上课权利的中年教师,却受到了学生最多的欢迎。朱维铮被学生评为三好:“学问好,口才好,仪表风度好。”他讲大课时喜欢不时扯到课堂内容之外的话题,臧否人物,口没遮拦,喜欢骂人,颇有魏晋风度,而这是最吸引学生的。
不少复旦大学的教授,以前都做过他的学生,哲学系教授李天纲与朱维铮相交长达32年,他回忆当年老师上课时的风格:“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上课从来不照本宣科。”“而且朱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就是表现在学术上,在学术上会关心学生,但在生活上则很少。他和学生的关系就是这样干干净净,少有其他牵扯。”上世纪30年代起,复旦文科风行的是一种中西合璧的教法,见面就由学生讲讲最近读了哪些书,在聊天对谈中全面考察学生的综合能力,亲炙弟子,当面提携。这种方法从周谷城、谭其骧、周予同,一路传到朱维铮。复旦大学文博系教授杨志刚,求学时常去朱维铮家请教,“朱老师经常躺在床上跟我聊天,一点架子都没有。这种言传身教的机会,太难得了。”他至今记得老师时常不期而至地发问,一次聊着忽然问:“如果交给你十万个人,你会指挥吗?”
朱维铮给自己的评价是:“我肯定是严师”。李天纲至今记得,1986年开一个重要会议,每个人都做了会议纪要,做完给朱维铮改。返回来时每个人的文字都几乎改掉三分之二,用红笔划掉。“从头到尾就像编辑一样的做法,没有完全把你的文字丢掉,串联起来以后变得更加好,意思一点都没有损失,学生看了都傻眼了。”很久之后,朱维铮和他谈起这件事:“你们真的不要怪我这样划,周予同先生就是帮我这么改的,改了几次以后,我的文章就变得好起来。你们写文章一定要陈言务去。”而马勇更为老师遗憾:凭着他的才气和勤奋,理应多留下几部传世作品,但他半是为声名所累,半是对己要求严格,不敢轻易出手。“最能表现他学识与见解的《中国史学史》、《中国经学史》其实都没有出版,前者他至少讲了三十遍,后者也不下于十多次。他个人太看重这些了,因而一遍又一遍地检视增补,不厌其烦。”
学生们的深情回忆中,生活中的他又是另一番模样:“记得复旦岁月中,总有朱老师穿着短裤、骑着自行车穿越北区的场景,那时候朱老师70多了。”少有人知道,这位乾嘉学派的传人,还曾是话剧社的台柱子,校百米短跑纪录的保持者。李天纲印象中的老师充满活力:“从前我们总感觉先生身体很好,像是有着用不完的生命力,无论学术还是日常生活。他爱抽烟,六七十岁了还是如此,一天要抽掉两包烟;他也是复旦大学出了名的“酒仙”,有着真性情,尤喜黄酒,白酒一次喝个三四两也不成问题。”李天纲难以忘记,在朱维铮查出肺癌的前半个月,他们还曾一起把酒谈天,酣畅淋漓。
2011年12月15日,朱维铮强撑病体最后一次登上课堂,为了履行开学时他曾对学生们许下的承诺。他拄着拐杖爬上三楼,在休息室里整整坐了半个钟头,才缓过来。《历史上的中国与世界》成了他52年教书生涯的最后一课,上海纪实频道《大师》栏目全程记录了这珍贵的时刻。朱维铮在课上给了学生三条建议:“不要把自己变成大中华主义者。”“眼睛向内看,解决了中国内部的问题,才会解决历史上会‘积弱’的东西。”“改变观念,国人对中国与世界的认知其实还停留在孔子时代,甚至还不如林则徐、李鸿章他们。”犀利睿智,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