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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庞的老婆

发布时间:2022-11-04 14:20:05 来源:网友投稿

吃罢晚饭,我正躺在地铺上看书,小三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石头哥,”他扮个鬼脸说,“告诉你一件天大的事,游桂花要来了!”

我还沉迷在那本武侠小说里,抬头瞅了小三子一眼,说:“是吗?”

我漫不经心的表现显然令小三子失望了。“怎么不是呢,”他说,“刚才我遇到老庞,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再三追问他才告诉我的。”

小三子的声音还是比较亢奋,见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干脆把搁在窗台上的应急灯关掉了:“你怎么不当回事,游桂花,老庞的老婆要来,说不准明天一大早就会来,说不准现在就在路上呢!”

房间内骤然暗下来,我气愤地坐了起来。“小三子,你激动什么,”我说,“也不是你老婆来,就算你老婆来,那又怎么样?”

我给小三子当头泼了瓢冷水,他没有料到我会讲出这样一番话。不光是失望,大约有些不好意思了。暗色里,他的影子隐隐地晃动着,好长时间没有言语。他的样子令我心生快意,我把武侠小说丢开了:“小三子,你这就叫‘咸吃萝卜淡操心’,想想看,老庞的老婆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引用了老家一句口语,继续刺激小三子,他果然撑不住了。“我,我不是,还没有对象嘛,”他居然结巴起来,“石头哥,你,你不也一样?”

“正因为我们没有对象,才不能像那帮老爷们一样无聊,别人的老婆有什么好惦记的,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我的语气甚至严厉起来,好像自己很崇高,好像是小三子的上级似的。他垂着头再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缓缓地退了出去。不过他并没有下楼,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我和小三子住在一起。房子是一周前才分到的,以我们资历,只能够分到顶层,两个人住。房间内毛墙毛地,连入户门都没有装。我聆听着小三子的脚步声,磨磨蹭蹭的,慢悠悠的,未免觉得好笑。刚要笑出来,又觉自己有点儿过分了。小三子比我小两岁,刚满二十,挺实沉的一个兄弟,不过是心直口快。况且,如果老庞的老婆真要来,对大家来说肯定是一件开心的事,凭什么他就不能激动呢?我不过是不情愿把激动表现出来罢了。

小三子也许躺下了,他的房间内没有一丝亮光。我把应急灯重新打开,武侠小说却看不进去了。想去和他说说话,又下不了决心,索性又关掉了灯,琢磨起老庞和他的老婆游桂花来。

老庞其实并不老,也就四十开外吧。他个头不高,脑袋倒不小,在我们工程队是一个顶有意思的人物。他喜欢抽旱烟,喜欢开玩笑,喜欢吹牛,喜欢给大家讲他和他老婆的故事。我那个游桂花呀,他说,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杨柳细腰,比仇老板的女人还漂亮呢!他总是这样讲,不信也没办法,惹得大家心生嫉妒。这么漂亮一个女人,老庞你当初怎么搞到手的,凭什么呢你,游桂花该不会是个橡皮人吧,该不会是头妖精吧!有人提出了疑问,老庞一下子就来精神了:橡皮人?你娘才是橡皮人呢!妖精倒是不假,可那是在床上,床上你们知道不,那个妖精呐!老庞拿腔捏调,满嘴黄牙都暴露出来,顿时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他讲得神气活现,入木三分,大家也便把少滋没味的饭菜吃出了兴味,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了。据说某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有十一个工友在睡梦中都深情呼唤出了游桂花的名字。日久天长,游桂花已经不光是老庞的老婆,不折不扣地成为大家睡梦中共同的情人了!

从乡村来到城市,加入这支工程队后,起初我保持着一种鹤立鸡群般的姿态。我不想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毕竟自己是高中毕业嘛!听着他们的污言秽语,看他们开一些低级趣味的玩笑,我心里还瞧不起他们呢。总觉得在工程队干活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一心想着干份大事业,买房买车,娶城里的媳妇,过城里人的日子。但一晃两年过去了,生活并未发生任何改变,我渐渐觉得与工友们没什么区别了。比如游桂花,她好像也成为我的梦中情人。比如现在,想着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想着老庞描绘过的那些活灵活现的细节和场景,我的身体竟也热乎乎地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自己很无耻,却难以操控。想到遥遥无期的梦想,几分无奈中,我又想放纵一下自己了。我闭紧双眼,两只手刚刚放下去,猛地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慌乱地撑起身子,小三子的身影已经站立在我面前。“你,你干什么?”我吃惊地叫喊起来。光线幽暗,他的牙齿发出了冷冷的白光。

“石头哥,游桂花要来的事,你可别告诉其他人,老庞他不让我讲。”

小三子吞吞吐吐,大约还有些不好意思吧。他这样讲,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小三子显然是多虑了。

第二天早上,刚刚上工,游桂花要来的事便昭然若揭,大白于天下。是我们的头儿老余宣布的。这栋宿舍楼即将完工,我们正挂在外墙上粉刷涂料,老余站在楼顶上监工,忽然间吹响了哨子。原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包工头卷着工程款跑掉什么的,老余却吆喝道:“大伙儿注意啦,有一个新闻要报告,游桂花,我们大家伙的梦中情人,要来了!”

老余喊声未毕,工友们叫嚷起来:

“老余,又是在逗我们开心吧,耍猴是不是?”

“老余,你他娘昨天晚上梦到游桂花了对不对,当心老庞抽你鞋底子!”

……

老余一点儿都不恼。他是我们的头儿,从来都不端什么架子,大约也觉得没什么架子可端吧。“驴日的才骗你们呢,”老余又喊,“我报告这条新闻是让你们做好准备,游桂花要来了,路远迢迢的,翻山越岭的,听说倒好几次车呢,我们千万要招待好人家,谁都不能怠慢的!”

工友们哄的一声笑了。

“老余,”有人喊,“我们听你的!”

“老余,”有人喊,“你他娘准备报仇是不是,你他娘早就等着这一天呢!”

老余慌忙辩解:“老余是那号人吗,老余我好歹是个领导,老余我光明磊落,从不办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老余我就是希望大家招待好游桂花!”

“狗屁!”又有人喊,“让老庞说说,老余你他娘算什么领导,老庞,老庞,老庞呢?”

工友们开始寻找老庞,连个影子也没有,楼顶上的老余乐了:“你们这些驴日的,找个狗屁呀,老庞到车站接游桂花去了!”

工友们这下相信了,认真起来,开心起来,像是领到了工钱,又像是每人吃了一块猪头肉。

我和小三子刚刚爬进吊篮。老余宣布了这条消息,他好像长吁了一口气。听着工友们的说笑声,他不解地问我:“石头哥,老余报什么仇,什么意思呢?”

我也忍不住笑了。小三子来工程队不到两个月,以前发生的事情当然不太清楚。那时候我刚来工程队,赶巧一栋宿舍楼即将完工。如同以往一样,大家从工棚搬了出来,认认真真地分配了住房。从程序上讲,我们分房和单位分房没多大区别的。论资排辈,吵吵嚷嚷,甚至还煞有介事地闹出过意见。老余分到的当然是三楼,“金三银四”嘛。分完房子的第二天,他老婆便来了。这也是习以为常的一件事情。平时大家伙住工棚,睡的是大通铺,老婆自然不能来团聚。搬进楼房就不同了,虽说房子不属于自己,毕竟有了点家的感觉,夜晚有了独立活动的空间。更要紧的是,住旅店的费用毫无疑问地省下了。有什么不好呢?再说老余的老婆,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黄白,黑而且瘦,下巴上还长着一颗黄豆大的黑痣,一说话还蹦出颗獠牙,真是对不起观众。即便如此,工友们并没有放过她,放过这次难能可贵的娱乐机会。挑头的当然是老庞。夜深人静,老庞领着一伙人埋伏在了老余的门前。先是学狗叫,然后是猫叫,然后是叽叽呀呀下作的声音。老余气坏了,入户门还没有装,他堵不住大家的嘴。他大约担心老庞他们冲进去,赶跑了众人,找来块石棉瓦挡在门前。进屋不到一分钟,石棉瓦砰的一声便摔碎了。老余气急败坏,再度冲出来,老庞却丢给他一卷卫生纸。

我把这个典故讲给小三子,小三子忍俊不禁。“真有意思,”他说,“怪不得这次分房老庞单独要了一套房子呢,怪不得他还买了把菜刀!”

我吃了一惊。小三子前半句话好理解,老庞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以往分房子,他总是和几个人住在一起。后半句就比较费解了,老庞买菜刀干什么?游桂花来了,担心夜晚别人闯进去?

我想问问小三子菜刀的事,他瞅了我一眼,把头垂下了,大约又想起了我教训他的情景。转念又想,自己真是多虑了,瞧瞧老余和大家伙那阵势,就算是老庞买一门大炮,管什么用?

老余他们还在开玩笑,我拍了拍小三子的肩。“小三子,”我说,“面包会有的,老婆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小三子应了一声,没有听懂似的。“石头哥,”他说,“你有文化,以后我听你的。”

我又笑了。吊篮颤抖起来。这时候老余在楼顶上吩咐做饭的二贵子:“二贵子,割两斤肉去,今天中午我们给游桂花接风,洗,洗什么来着?”

二贵子是个驼背,耳朵出了问题,举着脑袋冲楼顶上喊:“掌柜的,割多少?”

有人赶紧替老余回答:“二贵子,十斤!”

老余急了:“他娘的,你们把老子当猪杀了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庞却并没有把游桂花接回来。我们把吃饭的时间推后了一个半小时,老庞还是没有回来。老余给老庞打过三次电话,似乎于事无补。老庞没有手机,原来,小三子把手机借给他了。老余握着手机吆三喝四,话总也说不完,小三子又有点撑不住了,大约是心疼手机费吧。小三子怯生生地问老余:“老庞他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回来呢?”老余吐了一口痰。“球!”他说,“一个破女人,怎么就接不到呢!”又吐了一口痰:“不等了,开饭!”

我们便开饭。饭场在楼前一片空地上。这是个大工地,除了我们盖的这栋楼,还有十几栋。我们的工程是老余千辛万苦转包过来的。其他工程队的人也在吃饭,他们不能和我们比,我们的饭碗里是有肉的。但大家看起来都食之无味,大约在惦记着老庞,惦记着游桂花吧。

直到傍晚,老庞才回到工地上。那时候我们刚刚下工,远远见老庞走过来,一窝蜂向他拥去。但我们却没有看到游桂花,他的身边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他的身边只是一片灰尘。

“怎么回事?”

老余跑到老庞身边,气咻咻地问。

老庞看了看老余,又看看大家,疑虑重重的样子。“没有接到。”他说。

“怎么就没接到?”老余再问。

老庞一脚将面前一块石子踢出去,气愤的样子:“他娘的,不想来了,还不是心疼路费!”

“不想来了,怎么就不想来了,路费我给你出。”老余拍着胸脯说。

“别说路费,什么费我们都给你出!”有人附和,当然还是玩笑的口吻。老庞这家伙,这不是成心吊人胃口嘛!

老庞叹了一口气,像是对不住大家似的。但他说:“后来我给她打电话,她又说要来了!”

大家的目光鲜亮起来,又看到了希望。

“就是嘛,”老余说,“大家都等着,游桂花怎么能不来?”然后骂老庞:“你他娘就不能早点打电话,害得我们白白地等,盼星星盼月亮呢!”

“我打了,”老庞说,“家里没电话,村委的电话老是接不通。好不容易接通,好不容易等来游桂花,说了没几句,手机没电了。”

老庞掏出了手机,小三子赶紧接过去。

老余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老庞。“你他娘是个周扒皮,自己不能买一台?明天再去接,给我把游桂花接回来!”

“接回来,千万给我们接回来!”

有人附和,笑起来,老庞垂下头去。

事已至此,众人又调侃老庞一番,作鸟兽散。游桂花姗姗来迟,好似耍起美人的脾气了。

老余也气咻咻地走,老庞叫住了他。老余说:“我的手机昨天刚充好电!”

老庞说:“我不是说这个,老余,我想和你说点儿事。”

老庞的声音比较低,后边几个字甚至听不清楚,语调像是在央求。游桂花要来,他大约是希望老余手下留情吧。我是这么想的,老庞那么爱开玩笑一个人,怎么给蔫不拉叽的了?

第二天中午,散工以后我们才发现,老余把三层他那套房子让给老庞了。老庞又去接游桂花,老余一个人呆在楼里,原来是在给老庞布置房间。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老余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面肯定不止擦过三遍。他找来一些砖头、木板、草垫,居然在主卧搭起一张双人床——真像是床!他还找来几张报纸,贴在了窗户下边的玻璃上——其中一张报纸上印着电影明星的写真照,搔首弄姿,穿得可真是少!他还在床边摆了一把三条腿的椅子,椅子下放了一只装过涂料的铁皮桶——什么用途呢?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铺床,老庞油津津的被褥显然让他不满意,变戏法一般,他居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床单,居然鲜红无比,上边还绣着一对鸳鸯呢!红床单噗的一声展开,那对鸳鸯飞起来,令我们惊叹不已。“老余,”有工友问,“你这是布置新房呢,老庞今天晚上入洞房是不是?”大家笑起来,老余却没有。老余趴在床上,床铺吱吱呀呀叫喊着,笨重的两只手抻着床单,好不容易才扭过头来,说:“游桂花来一次不容易,我们总得让她睡好吧!”

老余语调虽然正式,大家却都笑了。板着脸的老余像是另一种幽默。

“你们他娘笑什么,”老余从床上下来,瞪起了眼,“还不赶紧上手呀,看什么看?”

大家又笑。“老余,”有人说,“上什么手,晚上吧,你让我们干什么都行!”

“老余,”又有人说,“我们可没有你心急,你这是过干瘾对不对?”

“狗屁!”老余像是生气了,他毕竟是领导,也许觉得这话有损尊严吧。“过你娘个头,”他说,“弄点涂料去,把屋里刷一刷!”

大家又笑,老余办事真是太认真了。

“还笑?”老余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赶紧用鞋底擦去,抬头看到了小三子,说:“小三子,把你的被罩拿来,数你的被罩干净呢!”

小三子往我身后躲,拿不准该怎么办,他的被罩,是要盖到游桂花身上吗?

“还有你,”老余用手指了指我,“把你的也拿来,你的给老庞用!”

我差点儿笑出来,老余他想得可真周到呀!再看老余,装腔作势的神色,仿佛不容辩驳。

没等我表态,大家又开始叫嚷:

“老余,用我的吧,我的更干净!”

“老余,为什么不亲自用你自己的,你的被罩上画着地图吧?”

老余绷着脸不吭气,我忽然间感到几分无聊,众人起哄的声音里,拉着小三子退了出来。

楼道里,小三子问我:“石头哥,我们要不要贡献出自己的被罩?”

我瞅他一眼,他居然使用了“贡献”这个词。事情弄到这个份上,真是有些滑稽!

“你说呢?”我反问道。

“我,我觉得老余他不像是和我们开玩笑,他看起来,一本正经的。”

小三子又用了“一本正经”。

“‘一本正经’又怎么样?”我说。

小三子又把头垂下了:“石头哥,我是说,我是说我不能和你比,我刚来工程队,老余和老庞都对我不错。”

我便没有再说什么。来到我们的房子里,我躺下来,又看起了武侠小说。其实我看不进去。屈指算来,我来到工程队已经两年零三个月了。我有些伤感,把书扔到了窗台上。我想,就算房间布置得再好,就算果真布置成一宵值千金的洞房,难道就变成自己的了?

过了一会儿,小三子抱着他的被罩出去了。他没有喊我,自己拿定了主意。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仅“贡献”出了自己的被罩,还到楼下采了一扎野生的喇叭花,插在了啤酒瓶里,放在了那把三条腿的椅子上。他还是挺有创意的,我这样想。

我躺在铺上心生郁闷,拿出手机玩起了赛车游戏。后来便迷迷糊糊的,差不多睡过去了。隐隐约约听到了吵闹声,原以为生发自梦境,越吵越厉害,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循着吵闹声,我往三楼跑。我以为老余和老庞吵起来了,虽然想不清他们为什么吵,但我想吵架的一定是他们。这个时候,除了他们,谁还会吵呢?

但我错了。老余吵架不假,但对手并不是老庞。天色向晚,老庞还没有回来。和老余吵架的是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这两个人气势汹汹,把老余煞费苦心搭好的床铺掀翻了。我听了几句明白过来:我们盖的这幢楼和工地上其它楼一样,开发商已经以期房的形式卖出去不少。这对男女原来是三层这套房子的主人。他们来看房子,这般景象把他们气坏了。“你们凭什么这么干,嗯,凭什么呢?”女的说。她戴着眼镜,暗下来的房间内闪耀着咄咄逼人的亮光。男的火气更足:“你们他娘的太不像话了,你们还想在老子家里拉屎放屁呢,你们他娘的真像一群猪!”

我们的老余呢,看起来并不示弱。他往那个男人身边冲,如果不是工友们拦着,肯定要打起来。老余要求这对男女把床重新支好,口气也强硬:“不支的话别想走出这道门!”

形势确实严重。老余曾经带着大家和人打过架的,最终吃亏的当然是我们。我觉得这时候需要站出来。为这么一件事打得头破血流,太不划算了。我正欲分开人群往里边挤,一扭身,却看到老庞出现在了楼梯转弯处。楼道里光线很暗,但我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扶着楼梯,正举着大脑袋往上看。

急中生智,我猛地喊了一声老庞,房子里顿时鸦雀无声。那对男女呢,也许早已惧怕我们人多势众,分开人群匆匆离去。与老庞擦身而过,他们没有忘记留下悬念。男的说:“你们等着,有你们好果子吃的!”女的说:“你们不讲理,我们自然会找讲理的地方,你们就等着吧!”

老庞的出现改变了事态的发展方向。大家谁都不说话,包括老余,挤在门前望着老庞。老庞的身后空荡荡的,黑乎乎的。游桂花呢?大家肯定都在这样想,她怎么还没有出现?

老庞仿佛不忍与大家对视。他终于缓缓地走了上来。没有人为他让路,因为他的身后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

“怎么回事?”

老余分开人群,冲出来问。

“还是没有来。”老庞说。

“怎么还是没有来?”

“那个臭婆娘,她说不放心家里的猪和鸡,不放心地里的庄稼!”

“那你打电话呀,让她来呀,你他娘连你的婆娘都对付不了?”

老余生气了,一脚踹在了那只装过涂料的铁皮桶上,不清楚它怎么给跑到了楼道里。

“我打了,她答应明天来,肯定会来,再不来我一刀剐了她!”

老庞的声音渐渐硬朗起来,刚才,分明是萎靡不振,全然没有平素的作派,一点儿都不争气嘛!

老余抬腿又踹了一脚墙。咚的一声,感觉像是在地震。

第二天一早,老庞又去接游桂花。

老庞走的时候,老余把他送出去老远,两个人勾肩搭背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搞笑。我在想,老余煞费苦心地等待着游桂花来,甚至为此还和人吵了一架,真是有点过分了。

送走了老庞,老余回来的时候又有人和他开玩笑,他却沉着脸不吭声。二贵子弯腰驼背地跑到他跟前问:“掌柜的,今天还割肉不,几斤?”老余突然间发怒了:“驴日的,这还用问,割,割,给老子割十斤!”

老余的样子狰狞可怖,或许又把昨天吵架的事想起来了吧。可是,想想看,这又能怪谁,还不是你老余自讨苦吃?

二贵子摸着脑袋走开了,他拿不准老余的话算不算数。十斤猪肉,那可了不得呢!

还有人想开玩笑,瞅瞅老余,张开的嘴又合上了。大家默然无声地开始干活。免不了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老余,这家伙犯什么神经呢?

没过多久,一伙人朝这边走来。领头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我们见过,是开发商的人。最初以为他们又领着人来看房,走近后觉得不太对劲,人群中走出了那对和老余吵架的男女。

“你们头儿呢?”那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板着脸问。

老余像是有所准备,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什么事?”他说。

老余说完后又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或许是因为这口痰,惹得那对男女越发气愤了。没等小伙子开口,他们先叫喊起来。

“就是他,”女的说,“他在我们家胡搞,他还骂我们!”

“这些民工太没有素质了,他们在我们家拉屎放屁,他们还扬言要把下水管道全都堵上呢!”男的说。

老余又往地上吐了口痰。“谁在你们家拉屎放屁了,谁说要堵下水管道了?”他瞪起了眼睛,向那对男女靠拢了一步,那对男女几乎同时往小伙子身后缩了缩。

“你们瞧瞧这样子,还想动手呢!”女的挥着手臂叫喊起来,“大家进楼看看,这些民工把我们的房子折腾成什么样了,房子我们已经买上了,决不允许他们胡作非为,开发商要不管的话我们就集体退房!”

她一叫喊,另外几个人也叫喊起来,意思大同小异,决不允许我们在他们的房子里住,开发商如果不制止,他们就退房,不仅是退房,而且要去告状!他们的叫喊声里,工友们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开始反驳,还嘴,有的手里还拎着砖头。

好在那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还算有经验,挥挥手示意双方安静下来,冲老余说:“你们搬到别人的房子里住,触犯的是‘物权法’,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赶紧搬出来,否则的话后果自负!”

老余没有吭声,又往地上吐痰。但他没有发作,黑着一张脸,也许是在考虑后果吧。

那对男女,以及另外几个人又开始叫嚷,小伙子又冲他们挥挥手:“你们也别吵,我们自然有解决问题的方案,再吵的话这事我们就不管了,愿意退房者自便!”

那些人果然安静下来。房价一天一个价,大约舍不得退吧。然后,小伙子便领着他们走进了楼道。过了有一刻钟,出来了。老余蹲在地上抽烟,小伙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大哥,”他笑着说,“搬出来吧,睡哪儿不是睡,有球什么好折腾的?”

老余腾地站了起来。他没有料到小伙子讲了句脏话,愣了一瞬,欲说什么,小伙子却扭身走了。他的身后,那帮人看起来不那么激愤了,留下了意犹未尽的目光。工友们围住了老余,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七嘴八舌地议论。老余猛地叫喊:“都他娘给老子干活去!”

没多久,装入户门的施工队来了,这让我们始料不及。按照排序,我们盖的这栋楼装入户门最少还需一周,他们提前了,这正是小伙子说的解决方案。

他们来了很多人,防盗门卸在了楼门前,老余蹲在台阶上一言不发。他还在抽烟,一边抽烟一边吐痰,那副神情,搞得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好把行李各自搬出来。搬出来后还是不知怎么办,默然无声地望着老余。二贵子倒没有停工,大约觉得大家的肚子耽误不得吧,砖头活垒的灶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剁肉的声音。

安装防盗门的施工队好像也看不起我们,可能觉得地位比我们高吧。他们动作麻利,分头进行,装到三层的时候,工友们想把老余或者说老庞房间里的东西也搬出来,正欲拆掉那张床,老余气冲斗牛地跑了上来。“别给老子动!”他怒喝一声,工友们只好停下了。装门的那些人却不吃这一套,自顾干活,装好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一声震耳欲聋,老余愤怒地盯着他们。谢天谢地,好歹没有打起来。

午饭谁都没有吃,急得二贵子团团乱转。毫无疑问是这样,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超越了游桂花,我们面临着一个事关尊严的问题。这个问题,让人揪心呐!

但游桂花却要来了,真的来了。傍晚,老庞给小三子打来了电话,消息千真万确。小三子把手机递给老余的一瞬,我发现老余的手在抖,声音也抖起来。望着老余的眼睛,这时候我感到一种悲哀。忽然间想哭。忽然间想发一顿脾气。

挂断了电话,我走到了老余的身边。加入工程队后,我还没有和他走得这么近。我是说,这一瞬,我似乎理解老余了。

“老余,”我冲他说,语调尽量平和一些,“我们凑份子怎么样,让老庞的老婆住高级宾馆,五星大酒店。”

我的话提醒了工友,有人附和:

“老余,石头说得对,让游桂花住最好的旅店!”

“老余,我们要争口气,不能让驴日的小瞧!”

“老余,今天晚上我们都住宾馆去,他娘的,豁出去了!”

老余看了看我,又看大家。眼睛眨了一下,我担心他哭出来。但他却又往地上吐了口痰。

“球!”老余说,“石头,你到吊篮里去,从窗户上翻进去,把三楼的防盗门从里边打开。”

我愣住了。老余又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当天晚上,游桂花却还是没有来。

老庞接游桂花来是为了检查身体。她的乳房出了问题,是肿瘤。老庞带她到医院检查,然后便住下了。

这些情况我们当然后来才知道。

我们到医院看望游桂花时她还没有手术。老庞扯着她的胳膊,正在楼道里骂她。远远望过去,游桂花与老庞描述的简直是判若两个人,身材肥短,五官粗壮,穿着老庞替下来的灰衬衣,深及膝部。看样子她想跑,两只硕大的乳房拼命地颤动着。

老庞看到了我们,满脸的不好意思。“这个臭婆娘,”他说,“来都来了,她还想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端掉两个奶子吗?”

老庞松开了游桂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笑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目光没有从游桂花身上抽回来。我的头脑中浮现出游桂花缺失乳房后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我想,老庞这家伙,他这是说什么来着?

眼窝一热,涌出来两行泪。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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