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进之,棣州(今山东惠民)人,一云陈姓,生平事迹无考,是一位才华横溢、深受观众欢迎的剧作家。大约生于十三世纪至十四世纪初,与元代剧作家关汉卿、王实甫、白仁甫、杨显之同时。据元钟嗣成《录鬼簿》记载,他创作杂剧二种:《黑旋风老收心》、《梁山泊黑旋风负荆》。其中《黑旋风老收心》已佚,今传《李逵负荆》。
《元代杂剧全目》云:《李逵负荆》正名为《梁山泊黑旋风负荆》,简名《杏花村》。天一阁本于康进之略传后有贾仲明补挽词云:“编集《鬼簿》治安时,收得贤人康进之,偕朋携友莺花市。编《老收心》李黑厮, 《负荆》是小斧头儿。行于市,写上纸,费骚人和曲填词。”可见康进之是一位“偕朋携友”出入于“莺花市”、勾栏瓦舍之中的才宏学博、蕴藉风流的文士。从他现存的杂剧《李逵负荆》看,词曲优美,宾白当行,既有气势又流畅自然。如第一折李逵唱的[混江龙]: “‘可正是清明时候,却言风雨替花愁。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绉,有往来社燕,远远沙鸥。’云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这支曲子借眼前景物表达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其宾自极富个性化,寥寥数语,既刻划出人物的神态,又描摹出人物的心灵,在人物创造方面达到了“气旺神完”的化境。明孟称舜赞此剧“曲语句句当行,手笔绝高绝老”。
明朱权《太平正音谱》列其词于杰作,称“其词势非笔舌可能拟,真词之英杰”。康进之不但“博学能文”,而且有过人的胆识。《元典章》载:凡“妄撰词曲,恶言犯上处死刑”。在元蒙统治严酷的时期,康进之竟敢将统治者视为“犯上作乱”、“盗贼”、“草寇”的梁山义军头领,歌颂为“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英雄。这种思想在古代剧作家中实属罕见。因此他的杂剧《李逵负荆》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是戏剧史上一部出色的幽默喜剧,充分展现出作者卓越的艺术才华。
此尉故事情节简洁明了,主要写李逵假日下山,听王林哭诉,误认为宋江、鲁智深抢劫民女而怒闹聚义堂,得知错怪了兄弟后,负荆认错,并与鲁智深一起下山擒获抢劫民女的贼人,维护了梁山泊的声誉。
《李逵负荆》的成功之处是刻划出李逵个性鲜明的人物形像。没有冲突,便没有戏剧,人物形像的刻划是通过戏剧冲突完成的。《李逵负荆》艺术构思上的突出特点是将贯穿全局的矛盾冲突由误会构成。如恶棍宋刚、鲁智恩冒充粱山头领宋江、鲁智深,到酒店吃酒并抢走满堂娇。造成王林对真宋江的误会。当李逵到酒店吃酒时,只见过去与他“樽前话语投”的王林,“今天呵,为什么将咱佯不瞅?”特别他听到王林说他女儿被“一贼汉夺将去了”时,李逵误认为王林说的“贼汉”是指自己,便火性大发,非要王林说清楚不可,否则就要烧房子、摔酒瓮、砍树、杀牛,李逵又与王林产生了误会。以上这些误会都是作为前提条件的次要矛盾,是构不成全剧冲突的。真正推动剧情发展的矛盾冲突,是由李逵对宋江的误会造成的矛盾冲突。胆小怕事的王林在李逵的威逼下,才将满堂娇被抢走的经过告诉了李逵。李逵一听说宋江抢了民女,一时难以接受,急问:“有什么见证?”“有红绢褡膊便是见证。”李逵推断:“我不待信来,那个士大夫有这东西?”当忠于起义宗旨、维护义军名誉的李逵确信宋江抢了民女之后,便“按不住莽撞心头气”,“抖擞着黑精神,扎煞开黄髭力”,怒气如雷地回山质问宋江:“这是甚所为!甚道理!”至此,由王林对宋江的误会,又转成李逵对宋江的误会,这种误会却引出了闹山、对质、负荆等构成全局富有喜剧特色的戏剧冲突。正是在矛盾斗争的漩涡中塑造出李逵那鲁莽、豪爽、粗犷的性格。
以真为假,以假为真,从而造成误会;各种意外又造成巧遇,两者交错发展,互相影响,产生出幽默的喜剧效果。误会是组织喜剧情节常用的艺术手法,所谓“无巧不成戏”。《李逵负荆》由巧合造成误会,由误会构成戏剧冲突,这不但不给人以虚假的感觉,反而令人“有新奇莫测之可喜”,这就是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所说的:“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只要这些偶然性的巧合、误会合情合理,是“于人情中讨出来”的,又符合人的“基本的突出的性格特征”的逻辑,自然“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闲情偶寄》)《李逵负荆》中的误会是以人物基本性格特征为依据的。王林与宋江的误会,源于王林所处的社会环境、经济地位及其性格特征。当歹徒宋刚、鲁智恩自称是宋江、鲁智深时,王林感激地说:“老汉在这里,多亏头领哥哥照顾老汉。”宋刚还装模作样地说: “既是闺女,不要她出来罢,”“我一生怕闻脂粉气,靠后些”。在歹徒施展的种种狡诈的伎俩面前,王林更是深信不疑,便接受了他们的“红绢褡膊”。一旦女儿被抢走,他深感孤独,产生了无限烦恼,并由轻信造成对宋江的误会,于是满腔的怨恨都集中到了梁山义军首领身上了。而李逵对宋江的误会,关键在于李逵的鲁莽,看问题的简单化、片面化。他钟爱梁山事业,不准人说“梁山泊水不甜人不义”,可他听了王林的哭诉,见到“红褡膊”,便推想“那个士大夫有这东西”,便确认宋江干了损害义军宗旨和梁山名誉的事,便回山对宋江、鲁智深进行旁敲侧击,揶揄嘲讽,并怒骂道:“原来个梁山泊,有天无日,就恨不砍倒这一面黄旗!”“也不查个明白”,就要砍倒杏黄旗,大闹忠义堂,凭自己的主观臆断,硬推断别人做了坏事,宋江越解释,他越认为“两头白面(即两头讨好)搬兴废,转背言词说是非”。在下山对质时,他捕风捉影,处处猜度,宋江走快了,认为“听见到丈人家去,你好喜欢也”,宋江走慢了,认为“只是拐了人家女儿,害羞也,不敢走哩”。宋江见他一反常态,认为好笑,便调侃他说:“认俺做哥哥,也曾有八拜之交哩。”李逵更认为他这是用结义之情来套近乎,让其放弃原则。惹得李逵“不回头儿暗笑”。更增加了李逵对宋江的怀疑。总之,李逵将宋江、鲁智深的一言一行都看作是他们干了坏事心虚害怕的表现,这都是他在脱离客观实际的主观想象中加以“合理化”,这就必然导致判断上的错误,形成幽默的喜剧效果。李逵与宋江误会的造成,是在特定环境下,李逵善良天真、粗鲁莽撞性格的必然结果。
《李逵负荆》除集中展示了主要人物李逵鲁莽、粗豪外,还描写了他性格天真的一个侧面。带着醉态的李逵欣赏梁山的明媚春景:“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绉,有往来社燕,远近沙鸥。”见到花间黄莺啖下的桃花瓣落在水上,他捞起桃花瓣,对着自己“好黑指头”发笑,又把桃花放回水中,沿着流水“贪赶桃花瓣”,展示了他天真烂漫、纯朴善良的心态。同时剧中又多次表现他性格的粗暴,王林没及时回答他的问话,被他“一把揪住张口毛,恰待要打”,王林说出“贼汉”二字,他不问青红皂白,举手就打。有时也表现其粗中有细,如在对质前,他嘱咐王林,“叫你认时你休似乌龟一般缩了头”。对质时,李逵生怕疏忽失误,一面不许宋江瞪眼,不许鲁智深出声,怕吓得王林不敢认了;一面郑重对王林说:“只为你那女孩儿,俺兄弟两个赌着头哩。”这就表现了李逵粗中有细的性格特点。
负荆请罪是全剧的高潮,也是剧情发展的必然结果。李逵误解。大闹聚义堂、欲砍杏黄旗,在下山对质真相大白后,由怒而悔,因为当初对质赌头立下了军令状,输了该如何处置呢?黑旋风李逵只得以愧悔的心情负荆请罪,却只求宋江痛打一顿,在观众对李逵窘态的嘲笑声中,反衬出他天真可爱、纯洁无邪的闪光性格,产生赞扬性的喜剧效果。而宋江有意要激李逵,坚持要头,可怜的李逵接过宋江递来的宝剑就要自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林冲上来高叫“刀下留人”,宋江亦顺水推舟,令李逵下山将功折罪。剧情由高潮转向结局,观众心理上也得到极大的满足,不由地发出会心的微笑。一场误会终于云消雾散,惩罚了恶棍,振奋了人心,洋溢着明快热烈、幽默的喜剧基调。总之,全剧通过由误会造成的戏剧冲突,歌颂了李逵急公好义,嫉恶如仇,光明磊落,勇于改过的优秀品质。
在坏人当道、民不聊生的黑暗时期,人民群众怀念见义勇为、除暴安良的水浒英雄,于是北宋末年水泊梁山农民起义的故事传说成为元杂剧的重要题材,而康进之的《李逵负荆》正是其中的优秀代表作之一。康进之笔下的李逵形象不仅可爱,而且可敬,是文学作品中李逵形象塑造的一个成功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