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滕王阁序》的本事书写陶绍清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以下简称《滕王阁序》)虽然不过八百余字,却在中国骈文史以至中国文学史上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历代围绕此序的诗话、评论与欣赏品鉴殊难枚举,就《滕王阁序》的创作过程以及王勃相关的文学本事,伴随王勃才高八斗、才隽轻狂和英年早逝的品性经历,也时时引起人们的广泛猜测和好奇征古。这位“六岁善文辞,九岁得颜师古注《汉书》读之,作《指瑕》以擿其失”(《新唐书》本传)、“文章宏逸,有绝尘之迹,固非常流所及”(《旧唐书·杨炯传》引崔融语)的天才创作和传奇性的个人经历,早已作为一段文坛佳话长久流传。《滕王阁序》的创作过程也因为种种不一定有根据的传说,最终带上浓郁的神话传说色彩。
最早记录王勃创作《滕王阁序》本事的,恐怕可以上溯到宋代《新编分门古今类事》卷三“异兆门·王勃不贵”中所引录的罗隐《中元传》:
唐王勃方十三,随舅游江左,尝独至一处,见一叟,容服纯古,异之,因就揖焉。叟曰:“非王勃乎?”勃曰:“与老丈昔非亲旧,何知勃之姓名?”叟曰:“知之。”勃知其异人,再拜问曰:“仙也,神也?以开未悟。”叟曰:“中元水府,吾所主也。来日滕王阁作记,子有清才,何不为之?子登舟,吾助汝青风一席。子回,幸复过此。”勃登舟,舟去如飞,乃弹冠诣府下。府帅阎公已召江左名贤毕集,命吏以笔砚授之,递相推逊。及勃,则留而不拒。阎公大怒,曰:“吾新帝子之旧阁,乃洪都之绝景,悉集英俊,俾为记以垂万古,何小子辄当之?”命吏得句即诵来。勃引纸,方书两句,一吏入报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老儒常谈。”一吏又报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曰:“故事也。”一吏又报曰:“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公即不语。自此往复吏报,但颔颐而已。至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不觉以手鸣几曰:“此天才也。”文成,阎公阅之,曰:“子落笔似有神助,令帝子声流千古。吾之名闻后世,洪都风月,江山无价,子之力也。”乃厚赠之。勃旋再过向遇神地,登岸,叟已坐前石上。勃再拜曰:“神既助以好风,又教以不敏,当修牢酒以报神赐。”勃因曰:“某之寿夭穷达,可得而知否?”叟曰:“寿夭系阴司,言之是泄阴机而有阴祸。子之穷通,言亦无患。子之躯,神强而骨弱,气清而体羸,脑骨亏陷,目睛不全,虽有不羁之才,高世之后,终不贵矣。况富贵自有神主之乎?请与子别。”勃闻之不悦。后果如言。
罗隐这段话的记述,用三个小故事串连起来,一是会中元水府叟,二是滕王阁赋序,三是问寿不贵。三个故事首尾相呼应,尤其滕王阁赋序一节,情节跌宕起伏,紧张历历,引人入胜。阎公的态度,由“大怒”,到“即不语”、“颔颐而已”、“不觉以手鸣几”,读者的心情也在随着“小吏入报”、“小吏又报”的排比递进中,一波一波向紧张处推进。阎公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动作,也宛如与读者心情触动相沉相浮。全文全用简洁明了的对话和人物的动作神态铺展,画面感、戏剧性极强,也可以领略晚唐著名文士罗隐的讲故事能力。
“遇神叟”、“助青风”、“一席为文”这些,显然荒诞不经,不足征信。“终不贵”之说,或者源于《大唐新语》中裴行俭所说的“勃等虽有才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者?杨稍似沉静,应至令长,并鲜克令终”。但可以说,有关王勃作《滕王阁序》故事,从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神话色彩,这或许也是正史《旧唐书·王勃传》只字不提的原因。
唐代有代表性的说法,也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要算是晚唐五代时王定保《唐摭言》卷五“以其人不称才试而后惊”中的叙述:
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沈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故事的真伪已无从考证,《唐摭言》以史料记录严该丰富著称,作者王定保又是唐代人,加上这段记述颇接近实录写实,与前面“中元水府叟”助力之说不可等日而语。王定保在光化三年(900)进士及第,罗隐后梁开平三年(909)去世,王还是有机会有可能直接看到《中元传》的,但他摒弃了其中遇叟问寿等明显虚诞情节。尽管中唐韩愈作《新修滕王阁记》也只简单地说了句“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韩昌黎文集》)。但至少到晚唐的时候,以及后代流传基本都接受和递相传播了王定保这一说法,成为王勃文不加点的天才少年英俊的传奇注脚。另外,宋代《宣和画谱》卷八也有宋徽宗朝内府蔵有《滕王阁王勃挥毫图》的记载,可见王勃此本事的绘图版,在宋代已流传至宫禁。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978)编成的《太平广记》,是大量摘取汉代至北宋初的野史笔记的小说总集。其书“幼敏门”有“王勃”条,注出自《摭言》,文字比《唐摭言》要多出二十余字,内容上也更丰富完整些:
王勃字子安,六岁能属文,清才浚发,构思无滞。年十三,省其父至江西。会府帅宴于滕王阁。时帅府有婿善为文章,帅欲夸之宾友,乃宿构滕王阁序,俟宾合而出之,为若即席而就者。既会,帅果授笺诸客,诸客辞。次至勃,勃辄受。帅既拂其意,怒其不让,乃使人伺其下笔。初报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帅曰:“此亦老生常谈耳。”次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帅沉吟移晷。又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帅曰:“斯不朽矣。”
唐人或多喜称军界人物为“帅”或带衔之“元帅”,而地方首脑多以“公”敬称。宋人则多以“帅”称地方官,而常以字或谥称“公”,这里将“阎公”换成了“帅”,更合于宋人口吻。《广记》的语气比《中元传》和《唐摭言》都平缓滞重许多,叙述写实的成分要远多于描写夸张的成分,戏剧性大大降低,差不多可以看作是对《唐摭言》内容的结构完整的朴实版改写了。
《旧唐书·王勃传》没有提到他写《滕王阁序》的事,而《新唐书·王勃传》却一无所避地讲起故事来,文字省净,文采斐然:
初,(勃)道出钟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出纸笔遍请客,莫敢当,至勃,沆然不辞。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辄报。一再报,语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请遂成文,极欢罢。
《新唐书》成书比《太平广记》晚了八十年,《广记》大致抄录《唐摭言》,但《新唐书》并没有如《广记》那样简单处理,而是明显将《唐摭言》本条经过欧氏笔法剪裁而成。虽然没有了《中元传》中生动的对话描写,也不比《广记》那样冷静平和的叙述,却急速地使用一连串的动作,用精炼简洁的短句式,虽然字数大大减少,而故事的紧凑感、紧张感和悬念感却更甚,戏剧效果强烈。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类似今天小说五要素齐全,《新唐书》又增加了地点和时间要素:“钟陵”、“九月九日”,体现他期望的严谨的“史学”意义。“钟陵”是在唐代武德五年析置豫章的县名,王勃就卒于上元三年。九月九日是中国传统的重阳节,既合乎“秋日”,又和“阎公”在滕王阁大宴宾朋的古人节令宴习惯一致,这些要素严丝合缝,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只不过这些可能都是欧阳修杜撰的。
与《新唐书》注重写实而不取虚妄之说的,还有前面提到的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王勃”条,仅用78字极简括之笔叙述此事,删除所有怪力乱神的不实文字:
勃往省觐,途过南昌。时都督阎公新造滕王阁成,九月九日大会宾客,将令其婿作记,以夸盛事。勃至入谒,帅知其才,因请为之。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辞别,帅赠百缣,即举帆去。
《新唐书》稍后的北宋靖康时人曾慥编纂的《类说》中收录《摭言》124则,有“滕王阁”条,基本又是《唐摭言》的缩写:
王勃著《滕王阁叙》,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令人伺其下笔。初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老生常谈。”又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不语。至“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公矍然曰:“此真天才,垂不朽矣。”
虽然颇为简略省净,倒也不曲其意,且重点突出,省却了许多枝枝蔓蔓的牵扰。此书之后又有《摭遗》23则,其中第4则“滕王阁记”:
王勃舟次马当水,次见一叟,曰:“来日滕王阁作记,子可构之,垂名后世。”勃曰:“此去洪水六七百里,今晚安可至也?”叟曰:“吾助汝清风一席,中源水府,吾主此祠。”勃登舟张帆,未晓抵洪。谒府帅阎公,公俾为记,赠百缣。回舟登岸,叟坐前石矶上,曰:“神既借以好风,又教以不敏,寿夭穷通,可得知否?”叟曰:“子神强骨弱,气清体羸,脑骨亏害,目睛不全,秀而不实,终不贵矣。子过长芦祠,以阴钱十万焚之,吾有博债未偿也。”叟冉冉没于水际,后过长芦,有群乌飞集桅樯,舟不进。勃取纸焚之,舟即行。
全段应当摘录改写自《中元传》,但故事粗糙,遣词恶劣,情节拼接得逻辑混乱。尤其是既然用“滕王阁记”为名,而实际上只“谒府帅阎公,公俾为记,赠百缣”十二字一笔带过,过于简陋,不过是在借《滕王阁序》之大名,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类似的记述还有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偶隽》中“王勃六岁能属文”条,和《尧山堂外纪》中的“王勃”条,两书所引内容概不出上述几种《滕王阁记》蕃篱,中间又夹注著者的评论,其评论也实在说不上高明,这里顺便提及一下。
到南宋宁、理宗时期江西人祝穆编纂的《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天时部”有“作滕王阁记”一则,末注出自《摭言》:
唐王勃,字子安,六岁能文,词章盖世。年十三,侍父宦游江左,舟次马当,寓目山半古祠,危栏跨水,飞阁悬崖。勃乃登岸闲步,见大门当道,榜曰“中元水府之殿”,禁庭森肃,侍卫生狞。勃诣殿砌瞻仰,稽首返回。归路遇老叟,年高貌古,骨秀形清,坐于矶上。与勃长揖曰:“子非王勃乎?”勃心惊异。叟曰:“来日重九,南昌都督命客作滕王阁序,子有清才,盍往赋之。”勃曰:“此去南昌七百余里,今日已九月八矣,夫复何言?”叟曰:“子诚往,吾助清风一席。”勃欣然拜,且谢且辞,问叟仙耶?神耶?叟笑曰:“吾中元水府君也,归帆当以濡毫均甘。”勃即登舟,翌日昧爽,已抵南昌。会府帅阎公宴僚属于滕王阁,时帅有婿吴子章,善为文词,公欲夸之宾友,乃宿构《滕王阁序》,俟宾合而出为之,若即席而就者,既会公果授简诸客。诸客辞,次至勃,勃辄受。公既非意,色甚不怡,起归内阁,密嘱数吏伺勃下笔,当以口报。一吏即报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此亦儒生常谈耳。”一吏复报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曰:“故事也。”又报曰:“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公即不语。俄而数吏沓至以报,公但颔颐而已。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曰:“此天才也。”顷而文成,公大悦,子章闻之,惭而退。公私燕勃,既行谢以五百缣。勃舟行故地,而叟已先坐石矶矣。勃拜谢曰:“当具菲礼,以答神休。”叟笑曰:“但过长芦,焚阴钱十万,吾有未偿薄债也。”勃过长芦,如数焚之而去。(《摭言》)
只不过摘录改编了《摭言》部分而已,实际上是将自罗隐《中元记》以下,包括《新唐书》、《摭言》与《类说》等书所述本事拼合为一个集成版。虽然字数已减至480余字,但故事情节相当完整,逻辑清楚,叙述简洁明了,人物形象也栩栩如生,体现出高超的编辑才能,已远非《类说》可望其项背。这一段故事,既有史实依据,又有前人的情节培育,王勃又是初唐名闻遐迩的少年天才“四杰”之首,特别符合普通民众的兴趣和口味,可以很容易地编入引人入胜的戏剧小说中。从现存的明、清以后铺衍王勃《滕王阁序》的作品情节发展来看,《作滕王阁记》可以被认为是明代拟话本、清代杂剧这一题材的蓝本发源地,更增进了这一本事的广泛传播。因为明清话本戏剧篇幅过长,我们以下就简略述之。
明末冯梦龙纂辑《醒世恒言》有《马当神风送滕王阁》,作为全书压卷之作,篇幅已扩展近10倍。作为明代著名的拟话本小说,此篇在叙事上不但将王勃滕王阁作序事和马当山遇叟助行等事拼接,又附和民间所传闻甚广的王勃作诗静海浪和最后落水为仙事,使得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错落有致。再加上才子冯梦龙在其中引用并自撰数首诗作和征述陆鲁望《滕王阁铭》,体现明代文人于话本中逞词献技的小说章法,故事内容修饰润色精湛,人物语言和神态毕现,形象丰满鲜明,结构充实完整,描述细腻生动,相当具有可读性。
明拟话本还有明末崇祯年间的周清源所著《西湖二集》卷三《巧书生金銮失对》。这里,王勃作《滕王阁序》以及马当山遇叟,与张建封聘李藩幕僚等几个小故事,都作为《巧书生金銮失对》入话来处理,所以情节相对简单,仅叙述了大意而已。
与《马当神风送滕王阁》情节类似的是清代郑瑜的杂剧《滕王阁》二折,极力渲染王勃过人的才华。剧中马当神故事,是通过王勃之口说出,并非直接叙出,与拟话本的处理方式不同,却对集中描写王勃的文采有一种峰回路转的艺术效果。
杂剧作品还有元代阙名的《滕王阁》和明代阙名《滕王阁》传奇,可惜均已佚失。
千百年来,屹立在赣江之畔的滕王阁,因王勃一篇《滕王阁序》而成为中国古代四大名楼之一,《滕王阁序》也因滕王阁当年嘉会盛事而广布人口,家喻户晓,流传千古。楼以文名,文以楼显。今天,当我们登临滕王阁,再次吟诵起“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的宽广豪情,“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的壮丽激昂,再次回温那一段纯朴又瑰丽、激荡人心又似神若幻的沧桑往事,是否还会想起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个多才多情的年轻身影?
(作者单位:浙江科技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