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猝不及防。在我的印象中,以前的娟儿只是个脸上长着雀斑的不起眼的女孩。一些傍晚,我穿过街巷走向一望无垠的油菜地或青菜地,往往会与一只黑狗迎面相遇,它从泥土路上蹿出,对我气訇訇地狂吠。我怎会怕它?再往前走,一些绿油油的植物便一垄垄地舒展开来。偶尔,我会看见一对父女穿行在菜地里:那个穿着旧军装的男人背着农药喷洒筒,左手不停地挤压曲杆,右手举着喷头将雾状的药水喷向瓜果蔬菜。他的身后,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蹦蹦跳跳着。男人不时地回头呵斥:娟儿,离远点!农药有毒呢!女孩闻声停住脚,仰起营养不良的脸咯咯地笑,脸上的雀斑飞过一群蝴蝶——她就是娟儿。至于建国和为民这两个男伢我就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俩在放学的路上常常围着娟儿打打闹闹。没想到他们竟然抽芽吐青,以十五岁少年的姿态走进长街,走进了我少年的视野。
娟儿们是跳着张狂的舞而来的。
当年,荷叶洲家家户户浸润在江水声中,浸润在咿咿呀呀的黄梅戏里,跳舞尚属于新生事物——那是镇中学年轻的老师们带来的。镇中学就在粮站后的洼地里,是个呈豁嘴“口”字形的三层水泥楼,那在洲上满是阁楼的破旧建筑群中显得鹤立鸡群。学校每年都会分来几个教师,又有教师调走,就像栖栖落落的水鸟。那年,好几个男性师范生分来,他们高矮胖瘦不等,唯一相同的是都对好看的女生很友好。他们分配到人生地不熟的洲上,显得骄傲而又孤零零的,但很快就鼓噪起一片火热。他们以校团委的名义,把学校前那个早已废弃的粮站仓库拉上彩带,安上灯泡,并积极与镇上幼儿园、地毯厂的姑娘们联谊。于是,每每周末之夜,那台为我们播放过千万遍广播体操的录音机就会在粮仓里响起,年轻的老师就会拥抱住街上美丽的姐姐们磕磕绊绊跳起交谊舞来,让粮仓蓄起一股股骚动的江水。我们比老师们还兴奋,爬上窗台挤向门前,把粮仓团团包围,向里面探看,发出怪叫和怪笑。渐渐,我们看到,就在那些成双成对的拥舞中,有一个身材不高的平头老师从不与姐姐们共舞,总是一个人自己跳自己的。他耸肩撅臀,忽如机器人摇摆,忽如电击似的颤抖,忽蹲身玩起类似于托马斯全旋的体操,动作怪异、夸张,但好看。后来我们才得知平头老师跳的是曾流行于八十年代后期的霹雳舞。那平头老师就是娟儿、建国和为民的英语老师,这是娟儿们的幸运。更为幸运的是,在平头老师调走之前,娟儿们竟然悄悄学会了霹雳舞。
于是,长街的黄昏,三个少年舞者来到后街,在干涸的水池上摆起一个手提式录音机,像当年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革命先辈一样扎起绑腿,在青石板上跳了起来。建国和为民是一对高矮相映的家伙,他俩舞姿笨拙:高个的建国作拉绳状,头部向上钻动,恍若在攀绳而上;矮个的为民提肩下蹲,将全身关节松弛,恍若木偶般踢踏着。娟儿忽如云中漫步,忽如风摆杨柳,她柔软的身子里像是注满了江水,流动着一股令人神往的波浪。于是,后街上人越聚越多,少年的我们忍不住前来围观,艳羡、气忿而又欲罢不能。建国、为民那俩小子让长街少年嫉恨得吐血,我们很想把他俩揪下来,换成自个儿上场。可是,那种舞跳了一场又一场,却没有哪个长街少年上前砸过场子。那种舞太好看了,娟儿太好看了,让我们自惭形秽,不敢轻举妄动,就连那个曾把生物老师命根子踢伤的何三都咬着牙躲在一角,一如磨牙的小老鼠。我们悄悄围来,静静观看,又目送娟儿们骄傲而去。我们只能在梦中,用拳头赶走建国、为民,独自倾听娟儿体内美妙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