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到过山西,很为三晋的文化灿烂底蕴深厚所震撼;此次又到山西,十年春花秋月,弹指一挥间,心境气概已经日趋颓唐,每日所看所想,散漫写来,称作晋行散记。
新广武
“广武驿前春太迟,桃花几片柳疑丝。坚冰残雪今初夏,燕语莺啼仍一时。”在一个似乎很开阔的平台上下车,有今人仿造的烽火台,虽然是黄土的颜色,好像是什么现代的涂料,似乎黄得不太真实。也有新建的断断续续的木制悬梯,是为了游人的方便,但悬梯有的地方有台阶,有的地方没有台阶,雨中打滑,令人提心吊胆。虽已是仲夏时节,但强劲的北风仍觉寒冷,稀疏的杨柳顽固地吐绿绽翠,满目皆是苍苍茫茫、厚厚重重的黄土色,使荒凉坍塌得令人心伤的城墙平添了更多沧桑肃穆感。在蒙蒙雨中站在近乎废墟的古老边墙上,整座城池遥遥在望,尽收眼底。据说,旧广武城始建于辽代,明清年间进行过多次维修补葺,是迄今国内保存最完整的古辽城。古城东西南三面设城门,三门均有瓮城,原城门上还建有门楼,不置北门。城内有一座烽火台,街道建筑布局基本保留原制。
我们登临的新广武城,距旧广武城东约三里处,是明代与雁门关、明长城同时修建。城原名为广武隘城,当时作为雁门关前的重要屯兵防御据点,城池紧贴雁门关北口,依山修建,一半城坐落在半山坡,一半修筑在山前洪积扇区,是雁门关整体设防体系中的组成部分。
据《明史·地理志》载:“有雁门守御千户所。洪武十二年十月置之于北关,置之于广武营城。”另据《两镇三关制》载:“广武当朔州、马邑大川之冲,忻代崞峙诸郡县之要。凡敌由大同左右卫入,势当首犯。”新广武城重要的战略地位可见一斑。
有资料显示,明代新广武城曾一度繁荣。这里平时屯种,战时出征,和平时期还兼有易市、榷场的职能。可惜上世纪30年代,一场无情洪水冲毁了一大半古城,到现在也就只剩这些残垣断壁了。明朝末年,明朝大将曹变蛟率其部下在这一带曾与清兵血战7天,清兵被迫败退归化城(今呼和浩特)。
1926年春,阎锡山的晋军与冯玉祥的国民军也曾在此地进行过激战,晋军第7旅伤亡惨重,阵地几乎失守。这里树木很少,绿色也不是繁茂如盖,设若秋冬季节,这里会是更加荒草离离朔风凛冽吧?
在河南荥阳东北方向也有一座广武山,据《荥泽县志》载,广武山“山势自河边陡起,由北而南,绵亘不断……峰峦尖秀,峭拔数十丈,朝霞暮烟,变态万状”。山上有一条由南向东北的巨壑,历史上称为“广武涧”,是楚汉相争的古战场。公元前203年,汉军趁项羽东击各地之机,出兵夺取成皋,后屯兵广武,阻楚西进。楚王项羽急忙率兵西来,亦屯兵广武,和汉军隔涧对垒,两军在此连番争夺,相持数月,最终因楚军缺粮,军心涣散,此时,韩信也出兵击楚,项羽被迫与汉约和,以“鸿沟”(即“广武涧”)为界中分天下。中国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即指此鸿沟。
雨声潺湲,风声紧促,别了新广武。新广武,旧广武,隶属朔州山阴。
雁门关
小时候,读唐代早逝的诗人李贺的《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但雁门关究竟是一副何等摸样?攀登过八达岭,登临过山海关,也瞻望过嘉峪关,十年前,来过山西,但还是无缘亲临雁门关,这一次,雁门关,终于呈现在眼前了。
入关处山势蜿蜒,并不险峻,但在细雨濛濛欲湿衣中,还是有点山深悠远、不识面目的难测之感。关门前,耸立着杨家将的雕塑,从令公杨业一直到杨宗保,当然还有佘太君、穆桂英等,但当地人说,佘太君应该是折太君。
过一小桥,看一关门巍峨,三个门洞大开,城楼翼然,脚下的铺路石,斑驳芜杂,纵横交错,很有点沧桑老旧,不像是当下新近铺就的砖石,处处令人不自在。门洞坑洼,城门似乎不翼而飞了,这座关楼,唤作明月楼。明月,关隘,边塞,群山,还真有点惹人乡思的味道了。缓步而上,据说,这里还有几户人家,但看门楣装饰,已经多少有点草原蒙古包的气息。在几棵看上去茂盛得有点不太真实的老柳树下,排放了两座石磨。有一古井,井上有八角亭,井上有一铁盖,掀开一看,井水湛湛,冰凉袭人,此井旁立一石碑,书有“豹突泉”三字,说是此地当初,地泉涌动,状若黑豹,镇守边关,山地高耸,有此井泉。众所周知,北地旱多水少,有此甘泉,可以免除将士多少辛劳!若无水喝,边关失守,则是迟早的结局。再往上,就是根据历史史料恢复的边关商铺,店招在雨中飘摇,还真有点穿越时空令人恍惚想见当年边关榷市繁华的景象,牌楼上写着“北连荒漠远接江南”的匾额。
再沿着青石板山路盘桓往前走,有点局促逼仄无路之感,右手却闪出一道关门,并不轩昂,更不巍峨,甚至还不如中原地区某些古村落的寨墙门洞气象庄严,但却明明白白写着“雁门关”三个字,门洞两旁,有一楹联,“三边冲要无双地 九塞尊崇第一关”,这就是名闻遐迩震古烁今的雁门关?这就是被多少人凭吊咏怀的雁门关?这就是见证了多少兴亡壮烈的雁门关?穿越关门,紧靠左手,却是一陡然耸立的庞大关门,壁立陡峭,气势逼人,称作“地利门”,地的写法,很有点特别,是上下结构的“山土水”,据说是武则天的创意,而关门对面,则是一关帝庙,庙很普通,对着庙门是一个很低矮的戏台,类似于很普通的农家院落,也许是为了解除守关将士的寂寞,安排一些娱乐活动,也许是山西的北路梆子?庙门之上,题写匾额的是明末名将孙传庭,庙前一棵松树,看上去年岁并不太久的样子。通过地利门,迎面不远处看到一座关楼,居高临下,甚是壮观,但被告知这是迷惑来犯之敌的“佯楼”。
再往左手缓行,关门高耸,墙高壁厚,却原来,这才是雁门关的主角啊!门洞内铁门沉沉,锈迹斑斑,冷气嗖嗖,正对关内,有“天险”匾额,据说也是武则天的手笔,“天”,草头,田腹,戈为基,一代女皇的气概昭然若揭!还有罗哲文的“中华第一雄关”的题匾悬置其上,而关门左侧,有一具大石碑,有玻璃罩加以保护,据说是明代的石碑,而左手的院落,叫做镇边祠,是恢复的李牧祠堂,祠堂两进,修葺一新,有许多碑刻,院内有两个松树,虬枝盘旋,不知道是新近移栽还是早已有之,供奉着辛氏祖先,还有薛平贵、杨家将等,在右边走出院落,会看到近似窑洞的建筑。和亲的公主从雁门关出塞的有6人,最为著名的,自然是王昭君了。
当年隋炀帝杨广到北方视察,被突厥困于雁门关达36天之久。据说,隋炀帝父子在雁门关的雨中煎熬,饥寒交迫,甚为狼狈,杨广仅仅是为了炫耀好玩吗?两年多之后,这个在位14年的皇帝连同这个存在37年的短命王朝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是他的姨表兄弟李渊粉墨登场,开启了李唐盛世。
元时,古雁门关渐废。明1374年,在古雁门关关址东南约5公里处重建雁门关,并沿勾注山筑长城、建堡寨,成为长城之重要关口,关城周长2里余,傍山就险,关外筑大石墙3道,小石墙25道,雄关更加险固。萨都剌有一首诗:关门铸铁半空倚,古来几多壮士死,草根白骨弃不收,冷雨阴风泣山鬼。到了上个世纪30年代末,日寇侵华,中华儿女奋起反击,贺龙带领贺炳炎、廖汉生在此抗日,袭扰日寇。史称“雁门关大捷”。
雁门关,如今隶属忻州代县。代县,也是很古老的名称了。
注目长城
在今天如何审视长城、认知长城,实在是一个太大的题目。关于长城,有着太多的解说与议论,也有太多的皮相之论与陈词滥调,要紧的是,厘清长城的基本脉络,置放在更为宏观更为高远的背景之下,走近长城,认知长城。
长城作为一种军事工事,其首要功能当然是军事用途,但却很难笼统地说它是边境线。要不怎么说,长城内外是故乡,它更是一道为了控制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激烈冲突而人为设置的一道缓冲带:战时,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和时,彼此往来商贸互利。
从总体上看,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虽然摩擦冲突频仍,但天翻地覆的战争毕竟不是主流,打仗不仅要死伤生灵更要动员几多人力物力?准备动员一场战争岂能是明英宗赴土木堡那样轻率冒进?有人说,某某领兵百万掩杀而来,多是浮言乱语,百万大军,地动山摇,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做多少准备?岂是儿戏!更何况,有了长城就能高枕无忧吗?战争是政治的延续,长城本是人为的工事,没有了人的守望,长城就是空洞的建筑物,且不要说长城,就是首都城墙望之俨然再高大坚厚不是也会让人如入无人之境吗?有人说:“七将渡河,溃百万之禁旅;八人登垒,摧千仞之坚城。”
也许一道巍峨边墙,激发了游牧人“塞外胡虏”的好奇觊觎之心,一心南下,掠财夺物,甚至不愿北归,落地生根,汉末三国归于晋国,不过二十一年,即进入分崩离析的乱世纷纷鸠占鹊巢,“八王之乱”,“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未有若兹者也”,“永嘉南渡”,“永嘉丧乱”即是指此,而所谓“五胡”乱华,北方出现十六国,长城内外主要还在长城之南长江之北,顿成烽火连天的血肉战争,“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长城倒像是局外人一样砖墙无语静坐壁上观,而这一乱就是一百三、四十年,最终收拾残局的还是都城就在如今大同的北魏。
大同闲走
十年前来大同,城市纷乱破旧,灰暗嘈杂,如今高楼林立,街道宏阔,更为新奇的是绿化抢眼,正对着雁北宾馆的就是新修的城墙,青砖森然壁立,南北绵延,还真有点古都的气象啊!时间无情,流年残酷,长城也是屡坏屡修,庙宇亭台也多是要历代修葺,避免坍塌毁坏在荒草旷野中,城墙修建,只要是量力而行并没有太过伤财劳民,也应该算是城市建设中的一种选择吧。
粗看新修城墙,规矩周整,细密严实,护城河虽水浅却清澈,城墙外绿地茵然,花木茂盛。间有柳槐白杨,昂首而立,城门洞一大两小,车水马龙,贯通东西,城墙外敞开的类似街心公园内,自南向北,我看到的有三个塑像,肃立在碧绿草坪中,目视东方,分别是拓跋焘、拓跋宏、文明冯太后,一字排开,恰似三位守护在城外的武士,这三位都是北魏王朝响当当的人物啊。而大同境内的浑河与御河,皆为桑乾河支流,桑乾河流至华北平原始称永定河,注入天津海河,汇入渤海湾,而丁玲不是有一部长篇小说叫《太阳照在桑乾河上》?还获得了斯大林文学奖,也就是在赴莫斯科领奖期间,丁玲与周扬等人同行,周扬是团长,但丁玲在回答苏联记者提问时,却有点飘飘然,她说,我现在是中国文坛的一号人物,说到周扬,她颇为不屑深知鄙夷地说,他算是搞评论的吧,我们不写小说,他评什么?还不去喝西北风?而这些伤人恶语,传至周扬耳中,周扬之怀恨在心可以想见,实际上,丁玲为此答记者问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丁玲北大荒归来,是否又到了山西?说是深入生活?是安排在武乡吗?小她近20岁的丈夫陈明倒是无怨无悔地陪伴着她,这位被毛泽东称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的曾经风华绝代的一代女作家啊。
说如今的城墙,仿明城墙旧例,并非信口胡说,《大同府志》中说得明白,“大同府城,洪武五年,大将徐达,因旧土城南之半增筑。门四,东曰和阳,南曰永泰,西曰清远,北曰武定。上各建楼,角楼四座,敌台楼五十四座,窝铺九十六座”,云云。
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北周取代西魏,北齐取东魏而代之,北周灭北齐,改平城为云中,隋唐也称云州、大同,故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石敬塘割让幽云十六州取媚辽国,云中即云州,祸及宋朝遗恨绵绵,苏东坡的《江城子》中也提到云中:“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而明朝名臣于谦曾有《云中即事》,如今读来,还是兴味无穷:
目击烟沙草带霜,天寒岁暮景苍茫。
炕头炙炭烧黄鼠,马上弯弓射白狼。
百二连营秦壁垒,五原分锁汉封疆。
边陲无事风尘净,坐听笳声送夕阳。
晚饭后前往华严寺。北魏统治者多虔诚向佛,云冈石窟,乃至龙门石窟、少林寺、五台山等庙宇林立香火繁盛多始自于北魏,虽然拓跋焘一度灭佛,但总体上北魏向佛,当无异议。北魏之后,迭经变换,到隋唐乃至五代,辽金管辖大同,还是悉心保护,更有创新,才有了今日大同云冈大佛、华严塑像的长留人间。时不凑巧,寺院早已经关门了,只能在夕阳的余晖里仰望寺院高墙默默而祷了。曾经担任过文化部副部长因空难而亡的西谛先生不无激动地表达过对华严寺塑像的惊叹:“当小和尚把下华严寺大殿门打开,我们的眼光突然为之一亮,立刻喊出了诧异和赞叹之声。啊!这里是一个宝藏,一个最伟大的塑像的宝藏!从没有见过那么多那么美丽的塑像拥挤在一起,就像个博物馆。上寺的佛像是庄严的,但这里的佛像,特别倚立着的几尊菩萨像,却是那样的美丽。那脸部,那眼睛,那耳朵,那双唇,那手指,那赤裸的双足,那婀娜的细腰,几乎无一处不是最美的制造品,最美的范型。那倚立着的姿态,娇媚无比啊,不是和洛夫博物馆的米洛斯岛的维纳斯有些相同么?那衣服的褶痕线条,那一处不是柔和若最柔软的丝布的,不像是泥塑的,是翩翩欲活的美人。”
佛家庄严,梵音缭绕。史称太武帝的拓跋焘,据说是“聪明雄断,威灵杰立,藉二世之资,奋征伐之气,遂戎轩四出,周旋险夷”,但拓跋焘灭佛,结果却是太子拓跋晃暴死,他自己也神经失常,这中间也许并无必然联系,但当时大家还是相信有因果报应之说。拓跋焘,小名佛狸,辛弃疾的《永遇乐》中如是说: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云。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狠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佛狸祠,就是为拓跋焘所建的祠堂吧?如今,他在大同新修的城墙外,拓跋焘如同站岗的武士,遥望东方,怎么会张望东方?拓跋部落作为鲜卑的一支不是来自于北方草原吗?
得胜堡
大概北行约 40公里,仲夏时节,细雨茫茫,绿色处处,但多为低矮灌木,盘桓而上,到了一座古堡前,实际上仅仅是一座砖土混合的城门而已,并没有整修如新,倒透出岁月侵蚀的苍凉破败,也就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保障”二字宛然在目,而门洞北面则是“得胜”二字,隐隐有弹痕历历,伤迹累累。“保障”是向南宣示国内以稳人心,“得胜”是向北昭告对手务求必胜?坎坷不平的门洞内,东西两壁有漫漶不清的碑文,而碑文之上都有红色的毛主席语录,仔细辨析,有修建于“万历三十五年”的落款,“因其人稠地狭原议添军事关城一座,东西南三大墙,沿长二百二十八丈,城楼二座,敌台角楼七座,但各调动镇口等七堡军夫匠役口共计一千一百八十八名,原议城土俱用砖石包砌,于万历三十二年七月内起,三十万年八月终止,所有原议土筑砖包关城大墙并城楼敌台等项俱各通完,仍有原议新军营房三百间今亦盖完”,云云,只能在毛泽东语录下,勉强辨认了!
村北残留着又一古堡,也仅仅是一座东西南北都爽然洞开的寨门而已,古堡四周有简易的围栏,门洞内仅有一石磨悄然而卧,是当年供镇守古堡的兵士们磨面用的吗?古堡南面的匾额是“雄藩”,已经很难辨认了,北面门额上有“镇朔”二字,倒清晰可辨,敦实浑厚,不言自威,隐隐然有大国边关的昂然气概在。而“镇朔”所看到的,几乎全是田陇阡陌,禾苗青青,土墙有魂,砖石无声,这里没有牛马羊,唯独有一头牛,正在埋头吃草,抬眼瞭望我们,漠然而淡定,放眼望去,则是一完整的城廓成椭圆状向东西逶迤而去。
踩着露水潮润的野草,沿着似乎早已废弃的沟渠往北行走,到了仍旧不失威严的土墙前,手脚并用,才能攀附而上。站立这一边墙之上,原以为就会有辽阔的朔北原野,天风浩荡,苍苍茫茫,实则不然,看到的是更为壮阔的四周都有敌楼遗存的场所,据说,这就是得胜堡的市城堡,或称之为市场堡,是得胜堡一带边区汉人和蒙古人做生意的所在,双方商人在这片指定的区域内指定的时间内要在驻守士兵的监护下进行买卖,内地的茶叶、粮食、丝绸、咸盐等日常生活用品从这里源源运往关外,而关外的马匹、牛羊、皮货也在这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彼此成交而流通到关内,所谓“南来烟酒糖布茶,北往牛羊骆驼马”,悠悠万里长城,在有效的掌控之下,如此平和有序地进行商业往来的市城堡又有多少啊?这样的平和交易当然要比刀枪剑戟文明多了,但沿长城而行,统万城早已湮灭无闻,杀虎口也寂然败落,而得胜堡的市城堡更是沦落退化为几乎毫无生气的小小村落,我们只能看到一头老牛,沿着边墙缓行,边墙的马面、寨垛还依稀可见,而边墙东边则是简易的好似种植蔬菜的塑料大棚,空寂无人,偶有犬吠声随风传来,怎么看不到叱咤风云日驰千里的骏马嘶鸣仰天长啸啊,而当年不到一个月,“大同得胜堡5月24日至6月14日,宣市顺义王俺答部贡马1370匹,价10545万两”,远处有通往内蒙古的火车在缓缓爬行,提醒着我们要走出冷兵器时代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纠缠,走出当年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危险边疆的历史苍茫,时代毕竟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了。
据说,得胜堡一带有古堡城楼多座,但我们只看到了得胜、镇朔两座,当年的自东向西的镇边堡、镇川堡、宏锡堡、镇羌堡、拒墙堡都踪迹难寻了。
“吹笛关山落日偎,几年曾此得登台。天王有道边城静,上相先谋马市开。”曾经的繁盛早已随风而逝了,当年市场堡上交易的喧闹讨价的争执经纪人的奸滑维持秩序的兵士的严肃都成了遥远的记忆了吧?破败不堪的房舍,雨后的街道上有乡人倚墙靠门百无聊赖地闲散,田间并不泥泞的土路上有牛羊的蹒跚蹄印车辙的浅痕,边墙无声,小树招摇,岁月就这样或流淌到如今吧。
得胜堡不仅属于明,也属于鞑靼,不仅属于隆庆皇帝,也属于俺答汗,更属于长城内外的饮食百姓,这一切都因岁月的无情而冲淡了,翦伯赞据说因《内蒙访古》而受责难,因他主张“和亲”,但大致平等的“和亲”有何不好啊!古堡缄默,历史苍茫,往昔的岁月,“像鹰一样从历史上掠过,大多数都飞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历史的遗迹,零落于荒烟蔓草间,诉说着他们过去的荣誉”。
五台山
告别大同,一路向南,要上五台山。十年前,是自太原先上的五台山,当时已经是四月底了吧,居然纷纷扬扬地下起大雪来,雨雪交加下的五台山,白雪皑皑,错落有致,伴着残雪的装扮更显几分神秘淡远,但小径湿滑,有的甚至泥泞潮湿,香客众多,马龙车水,显通寺、清凉寺、菩萨顶、镇海寺、大螺顶等庙宇,游人更多,近乎摩肩接踵,万木森然,群山拥立,五台最具英雄气;禅林排叠,千佛慈悲,百姓唯求安乐身,这真是香火繁盛的佛国一隅啊!
去看清凉寺,菩萨顶、显通寺,天空湛蓝得令人心疼,康熙、乾隆的碑文仍在,慈禧太后的碑文“真如自在”,大方浑厚,不同凡响,显通寺的铜佛殿、一砖到顶的无梁殿仍在,殿前的古松仍旧苍劲青翠,而寺内路边不显眼的各种花卉开得正艳。看上去似乎是青藏赶来的喇嘛在一步一叩首地从菩萨顶山脚下往上而行,无人监督,简单的行囊,嘴中念念有词黑里透红的脸庞上闪烁着内心的平静与坚定,这样的情景,在青海的塔尔寺也曾经看到过。信仰的力量面前没有苟且算计与退缩胆怯,有的是视死如归无所畏惧的宁静致远淡泊明志。
去大螺顶,还以为是黛螺顶呢,又称小朝台,要穿过一条细若游丝的河,河床内乱石垒垒,杂草丛生,正有大型机械在作业,看这架势,很有点重整山河的味道。大螺顶上是游人集中的所在,虽然骄阳炎热灼人,但有山风吹拂,倒也不无清凉,有驯化得非常温顺的马被主人牵着招揽着游客,马的驯化究竟源于何时?马镫的发明真是匈奴人吗?从有马拉的战车,驷马三人,到单人骑马,从一个马镫到双马镫,是经过漫长的摸索还是顿然间灵光闪现得以推广的吗?要知道,正是因为游牧民族借助于彪悍威武疾走如飞的战马一次又一次南下中原,带来几多杀戳血泪王朝更迭。鲁智深上五台山算是走投无路暂且栖身,在《水浒传》中,施耐庵先生说明明白,而杨家将中的杨五郎在雁门关外与父兄一起血战金沙滩最终走投无路遁身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大家都知道的是,大郎、二郎、三郎都和他的父亲力战而死,血染疆场,七郎则是被潘仁美陷害而亡,而四郎被俘,才有了《四郎探母》,算是六郎硕果仅存?在乡下听戏,每每听到佘太君痛说“家史”,说到这一段,都会让我心潮涌动思绪万端,但也疑惑,五郎在五台山舍身出家,是出于无奈权宜之计还是大彻大悟厌倦血腥征杀看淡红尘滚滚?四郎被俘,失落番邦,成为李陵式人物,而五郎躲在五台山内,真是斗志消磨置父兄血仇国恨于不顾了吗?
有一五爷庙,还以为与杨五郎有关呢,实际上毫无关系,五郎,这个敦实寡言的杨五郎实在是给人以模糊冲淡的潇潇背影啊!五爷庙内有一戏台,据说每天都有演出,看到堆在戏台一侧的演戏道具,箱子上写着忻州北路梆子,是梆子戏?会唱五郎出家吗?还有有求必应的牌匾高悬,有在庙内主事者,在和香客还是居士在商议着什么,其情其景,类似于民间乡村中的彼此寒暄,透着几分世俗的烦琐与家常。
站在大螺顶前,看五台山,万山葱绿,一览无余,菩萨顶在西边的灵鹫峰上,绿树红墙,隐然可辨,碧空如洗的天空中,时有白云飘移,白云不断幻化成各种形状,令人时时仰望而又心生感慨:享受这样的天空,在大城市里真成了一种奢望了。伫立峰头,但见云来云去,缥缈千山俱在足下;置身台上,只觉非真非幻,晖阴万象尽归眼中。有耍猴者,把猴子打扮得干净利落,与游人合影,赚点小钱。
五台山方圆三百公里,寺庙众多得令人目不暇接,即使台怀镇一带,也大概有50多座吧,庙有大小,大的占地竟有一百多亩,如显通寺,左右连院,前后数殿。现在,许多佛院都在土木大兴。
五百里道场,风风雨雨,依然日出东台,月挂西峰,花发南山,雪霁北巅;两千年香火,断断续续,又是钟驱晨梦,鼓破暮冥,僧坐蒲团,罄伴梵音。别了五台山,这个佛家清净与世俗混杂的山间清凉小镇。
遥想三垂冈
五代走马灯一样地城头变幻,梁唐晋汉周,也不过53年光景。当时的山西,当然是李克用父子的大本营。
三垂冈是这段历史最难绕开的地名。李克用破孟方立于邢州,还军上党(潞州)时,曾置酒三垂冈,令伶人演唱《百年歌》,据说歌为西晋诗人陆机所写组诗,以十岁为一首,共十首,吟唱人生百年,悲欢一瞬,《新五代史》载:至于唱到衰老之际,声甚悲,坐上皆凄怆。时(李)存勖在侧,方五岁,克用慨然捋须,指而笑曰:吾行老矣,此奇儿也,后二十年,其能代我战于此乎!二十年后,李存勖果于此大破朱梁。清代刘翰写有《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文笔颇佳。也是清代的诗人严遂成写过《三垂冈》一诗。1964年12月29日,刚过完生日的毛泽东突然想起这首诗,就给田家英写了一个字条:田家英同志,近读《五代史·后唐庄宗传》三垂冈战役,记起了年轻时曾读过一首咏史诗,忘记了是何代何人所作。请你查一查,告我为盼!毛泽东还凭记忆书写了诗的原文,由此可见,毛泽东对三垂冈是何等的印象至深,毛泽东还批注三垂冈之役道:康廷孝之谋李存勖之断,郭崇韬之助,此三人可谓识时务为俊杰,兵败而复胜,师正而出奇,询谋良将,决断胸中,履险若夷,及锋即用,而朱温听闻三垂冈之役,也感慨道: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严遂成的这首诗是: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三垂冈之战,李存勖最终占有上党,把三晋大地作为稳固后方,进而兵下太行,逐鹿中原。此役是长途奔袭,以隐蔽奇袭取胜。毛泽东一生用兵如神,奇谋妙算,远逾古人。他饱览古代典籍,对三垂冈之战的史事烂熟于心。挥笔书写《三垂冈》诗,也说明了他对这次奇战颇为欣赏。
也许正是因为李存勖通晓音律好,喜好戏曲,亲近伶人,才有了后来的国灭?欧阳修的《伶官传序》不是说得很明白吗?这也真是令人迷惑难解:对于戏曲,李存勖何以会如此沉迷痴情啊!“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据说就是李存勖的原作,苏东坡因之而作《如梦令》,成为词牌。据说,“当庄宗遇弑时,太祖子孙在者十有一人,明宗入位,其四人见杀,其余皆不知所终,太祖之后遂绝”。如此结局,令人浩叹无语,元朝诗人李俊民在李克用墓前曾感叹道:雄名凛凛振沙陀,为国功深奈老何!多少三垂冈上恨,伶人哪进百年歌?
汾河月 文化符号
看当地纸媒,知道有评选“山西十大文化符号”的活动,晋祠、晋商、黄河、关公、刀削面、老陈醋等入围,心中暗想,五台山、壶口瀑布、云冈石窟、大槐树、山西会馆、山西梆子也都有资格入围吧?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太原市长耿彦波却也成为“文化符号”,且得票高踞榜首,此消息一经披露,便引来议论纷然。有人说,无可厚非,全媒体时代,有助于提升山西知名度;有人则说,不伦不类,一当下官员与关公、老陈醋、刀削面赫然并列,沐猴而冠,贻笑大方;有人则说,耿外号“耿拆拆”,让其与这些古老的文化符号比肩而立,是一种反讽;云云。官员从政,有个性,想作为,敢干事,总应该受到鼓励,但近距离的热切岂能代替经过时间沉潜之后的冷静审视?看到一位博友说,请善待我们的文化符号,向它们抱以应有的尊重与敬意,若是借机炒作献媚,则有点焚琴煮鹤缘木求鱼了,他甚至上纲上线煞有介事地说,文化符号被认为是具有特殊内涵和意义的文化标志,是一个地域、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独特文化的体现,如汉字、故宫、长城、孔子、兵马俑、莫高窟、瓷器、京剧等,我们只能呵护珍惜,而不能做为吸引眼球的工具而肆意贬损糟蹋,如“比基尼京剧”、“裸体京剧”等,简直是数典忘祖斯文扫地,而“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折声中,又有多少富有文化内涵、堪称当地文化符号的古建筑、古街道、古城镇、名人故居等毁于推土机下”?这当然并不完全是影射谁,但这样的多元声音总是有益的吧?所谓蚌埠市长踢进了多少球广州市委书记市长龙舟赛得了“冠军”,多少年后,再看这些所谓抢眼的“新闻”,也都是聊博一笑的谈资吧?也多少算是当时官场生态世风如此的一个小小注脚吧?
《走西口》,多是女子唱给自己的老公,但也有老公唱给自己的“亲亲”的,你听: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泪蛋蛋就是哥哥心上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绕在妹妹身左右。
叫一声妹妹哟你不要哭,
哭成个泪人人你叫哥咋上路?
人常说树挪死来人挪活,
又不是哥一人走西口,
啊,亲亲,
挣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叫一声妹妹你莫犯愁,
愁煞了亲亲哥哥不好受,
为你码好柴来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为你插了一墙头。
啊,亲亲!
到夜晚你关好大门放开狗。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别了,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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