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潘掌柜马上要过六十大寿了,他知道两个儿子都在费尽心思地给自己准备寿礼。这天,他把儿子们叫到跟前,说:“我也不缺什么,要不这样,明天你们每个人各拿二十两银子,去鬼市淘一件玩意儿送我就行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两兄弟就带着银子去了东街的鬼市。
东西买回来了,老二潘小虎抢着献宝,他买的是一尊不足一尺高的青灰色石佛,佛像呈坐姿,佛头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双眼狭长,是典型的盛唐风格。虽然是个石佛,但唐朝的佛像保留至今也是稀奇玩意儿,百把两银子还是值的。潘掌柜把玩着佛像,点头称赞。
潘大龙买的是一幅郑板桥的字帖《秋山赋》。郑板桥的大名谁人不知,二十两银子竟然能淘到这样的宝贝!见自己被比下去了,潘小虎多少有些不服气。
潘掌柜取过字帖细看,只见上面的字隶、楷参半,大小不一,果然是郑板桥著名的“六分半书”。他正要说好,却又瞧出了一些端倪:“不对,这幅字帖虽然初看颇有郑公的风范,但细看后,神韵上还是少了一点洒脱不羁,应该是个仿品。”仿造这件东西的人颇下了功夫,要不是潘掌柜经验丰富,还真就给糊弄过去了。
潘大龙脸有愧色:“鬼市灯光昏暗,我不小心看走眼了。”
潘小虎幸灾乐祸,让大哥去退货。
潘大龙叹口气道:“卖字帖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外乡人,不像常在鬼市摆摊的小贩,人早就走了,哪里还找得到。”
潘掌柜倒是不愿深究,乐呵呵地把佛像和字帖一起收了起来:“东西真不真是其次,心意最重要,这两件礼物我都收下了。”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但潘小虎心里还是在偷着乐。他其实早就揣摩出父亲的心意了:买寿礼只是一个幌子,老爷子真正的目的是考验儿子。鬼市上经营的老物件种类繁多,二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想用这笔钱淘到好物件儿,不光是凭眼力,还有决断力和谋划能力。父亲年纪大了,迟早要选一个人来接替生意,今天的事足以证明自己比大哥有眼光。
二
事情一晃过去了三四年,这天,潘小虎从圈子里听到一个消息,洪福客栈住着一位从京城来的何老爷,正要花五百两银子收购郑板桥的字帖,而且点明了要《秋山赋》。潘小虎马上就想起家里那幅仿品来,不如去试试运气。他就偷偷从父亲的房里将字帖取了出来,用布包好,然后来到了洪福客栈。
此时客栈的大厅里坐着七八个打扮各异的人,手里都拿着一幅《秋山赋》。没多久,大腹便便的何老爷从楼上下来了,他一看有这么多卖家送字帖来,似乎早有所料,不紧不慢地走到第一个卖家跟前,让对方把字帖展开,自己俯身细细鉴别起来。
别看何老爷长得肥头大耳,眼神还真毒,前面五六个卖家大概都跟潘小虎一般心思,揣着仿品想来浑水摸鱼,可很快都被他识破请走了,最后只剩下潘小虎和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见那几个卖家灰溜溜离开的背影,不屑道:“这些家伙想要以假乱真,真是可恶,我这幅才是郑公的真迹。”说着,他把字帖展开,一脸笃定地搁在桌上让何老爷品鉴。
潘小虎见他口气如此之大,也不由好奇地凑过去瞧,只见字帖上的字大小相间、疏密错落,行笔或拙实、或秀润、或凝厚、或飘逸,风格多变,奔放阔达,果然是郑板桥的手笔。那何老爷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看完后,却吐出四个让众人意想不到的字:“东西不对。”
中年男子一听立刻涨红了脸,大骂一声“有眼无珠”,拿着字帖拂袖而去。潘小虎方才还在犹豫要不要开溜,现在瞧何老爷竟然放走了真迹,看来此人的眼光也不过如此,于是心里就定了几分,将手里的字帖徐徐展开。
何老爷凑上前瞧了起来,只见他眉头忽地一挑,把字帖一合:“这正是我要的东西。”说着,他让潘小虎稍等,自己赶紧上楼去拿银票。
就在潘小虎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忽听身后传来潘大龙的声音:“二弟,这字帖不能卖。”原来潘大龙见弟弟鬼鬼祟祟溜出家门,心里好奇,就一直跟在后面,方才的事情全都看在了眼里。他把潘小虎拉到一边,悄声责备道:“二弟,这字帖是我送给父亲的,你怎么能不说一声就拿来卖呢?”
潘小虎忙解释:“大哥,我们在商言商,只要何老爷肯出真金白银,这一幅不值钱的仿品干吗不卖给他?”
可潘大龙道:“做生意最讲究诚信,你以假充真,岂不是砸了潘家的招牌!”
正说着,何老爷已经下楼来了:“又来一位小兄弟?不妨事,这是五百两银票,你们收好。”说着伸手就要去取桌上的字帖。
“且慢。”潘大龙赶紧伸手将字帖按住,“对不住了何老爷,这字帖有问题,不能卖。”
何老爷脸色一沉:“有什么问题?”
“这字帖……”潘大龙本想说字帖是仿品,但转念一想,若当着众人的面承认字帖不真,只怕潘家古玩店的声誉会受损,于是就改口道:“《秋山赋》是郑板桥的得意之作,也是我父亲的心爱之物,我们做儿子的不敢擅自买卖。”
何老板听完笑了笑,道:“难得你们老爷子识货,只是我受朋友所托,一定要买下这幅字帖。这样吧,我再加一百两银子,你们赶紧拿钱走人,不然……”他拉长了话音,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手下就逼了上来。
潘大龙一愣,没想到对方这般强硬,只得接过银子,拉着二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三
路上,潘小虎忍不住揶揄道:“大哥,原来你说不卖是虚晃一枪,一来一去,就又多赚了一百两,厉害,厉害!”
潘大龙皱着眉头道:“其实,我买这幅字帖的时候,就看出是仿品了。”回到家,潘大龙当着父亲的面,将往事一一道来。
原来,潘大龙当年在鬼市逛时,看到一个年轻书生,抱着一幅郑板桥的字帖在与人说价。书生说要筹路费去京城赶考,字帖至少要卖三十两,对方却顶多只肯出十五两,价格谈不拢。潘大龙平时最敬重读书人,见那书生虽然衣着寒酸,但举手投足儒雅有礼,心里便起了几分怜悯之意,就上前去看那幅字帖。潘大龙在店里耳濡目染多年,细看后就发现字帖有异了,再看那书生,眼神闪闪烁烁,心里更明白了八九分,一定是那书生为了筹钱赶考,仿造了一幅《秋山赋》。若是真迹,又岂会只卖三十两?而他不去当铺偏来鬼市叫卖,也是因为鬼市灯光昏暗,更容易掩人耳目。潘大龙也不说破,表示愿意出二十两买下字帖,书生答应了。
潘掌柜问儿子为何当初不说明真相。潘大龙道:“那书生造假卖假,多半是无奈之举,我既然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又何必说破,没想到父亲您一下子就发现字帖是假的了。”
潘小虎酸溜溜地道:“大哥,不管是不是错手买进的,反正这幅仿品替你净赚了五百八十两。”
潘大龙却越想越不对劲:“那何老爷鉴别长衫男子的《秋山赋》时,眼中难掩赞叹之意,他分明看出来那幅才是真迹,可为何偏偏放弃真迹要买我们这幅仿品呢?而且我方才说字帖有问题时,他立时变了脸,直到我说字帖是真迹,父亲不肯割爱他才缓下了脸色。我看这事恐有蹊跷。”
潘掌柜点头称是,特意关照潘小虎:“你大哥说的没错,以后不要向旁人提起此事了,就算要说,也要一口咬定,我们卖的是郑板桥的真迹。”
潘小虎见父亲脸色凝重,赶紧点头答应。
潘掌柜的担忧不无道理,果然,半年后,传来一个让人不安的消息:邻省一家当铺的老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失踪前,他曾在商会上自夸,说当年十五两收进的一幅郑板桥的《秋山赋》仿品,转手卖了五百两!
潘掌柜抚案长叹道:“此去京城数百里,二十两银子肯定不够用,那书生见造假可行,于是走到半路又依样画葫芦来了一次。这一次,他胆子大了几分,直接就找到了当铺。那何老爷回收字帖,肯定也找到了那当铺老板,只是当铺老板为人轻浮,得了便宜还到处吹嘘,结果丢了性命。”
潘大龙慢慢觉出味来:“难道说,当年那书生后来金榜题名,如今已是朝廷高官了,他担心自己造假的事被人捅出来,就找了何老爷设法收回?”
潘掌柜说很可能就是这样,幸好潘大龙误打误撞,一口咬定手里的字帖是真迹,否则,很可能像那当铺老板一样,被灭了口。听到此,潘大龙出了一身冷汗,但仍有不解:“我又不知那书生姓名,即使他如今已是朝廷命官,难道还怕我去勒索不成?”
潘掌柜叹道:“其实并不难查。四年前为了三十五两银子卖假字帖的书生,如今却能拿出千两银子买回字帖,这几年必是官运亨通。大考中榜的举子虽众,但在短短几年内一路高升的却不多。”
官场就像一个大染缸,好好一个人,进了官场三四年,就变得这般阴狠歹毒,潘大龙连连叹息。潘掌柜倒是见怪不怪:“官场虽然繁杂,但高风亮节的官员大有人在,这书生当年为路费造假虽是无奈之举,但也可见他本性中就有投机取巧之心,高中后的种种作为,也就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在一旁听父亲和大哥说了许久,潘小虎终于忍不住问:“《秋山赋》的仿品那么多,何老爷怎么知道我们手里的才是当年书生造假的那幅?”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天,古玩店里来了一个客人,抱着包袱说有家传的宝贝要卖。站柜的是潘大龙,他展开包裹一看,竟然是一幅《秋山赋》。再看那客人,就是那天在客栈里遇到的穿长衫的男子。
潘大龙赶紧将包袱合上,一句话也不说,取出一张五百两银票放在那男子面前。男子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道:“都说我这幅字帖是假的,你却问都不问一声就开出高价,潘家老店果然胜人一筹!”说着,他揣上银票,拱手而去。
潘大龙拿着字帖,回到内宅让父亲和兄弟一起验看。潘掌柜细细翻看后,捻须叹道:“这的的确确是郑公的真迹啊!”当他看到字帖中那句“激湍飞流,风雨寂寞岩”时,恍然大悟,“我这几天常常回想书生的那幅仿品,那幅字帖里,这个激字的三点水是少了一点的!因为字体潦草,所以两点水和三点水不留心分辨,还真的很难发现。”
答案揭晓,三人对着这幅真迹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潘大龙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潘掌柜与儿子目光一触,已知晓其意,微微颔首:“一切由你。”
潘大龙听了这话,将那字帖合拢,就往火盆扔去。潘小虎大惊,待要阻止已来不及,字帖顷刻间化为灰烬。
“大哥,你这是为何?”潘小虎心疼不已。
“既然书生的仿品被当作真迹收回,店里若再留下这幅真迹,岂不是自打嘴巴,只怕终有一日成了祸害,不如烧了一了百了。”潘大龙说道。但亲手毁掉郑板桥的名作,他心里也不好受,但东西再好毕竟是身外物,怎比得过一家老小的平安。若干年后,潘大龙正式成为潘家古玩店的掌柜。每当他和弟弟聊起《秋山赋》时,总是会叹息一番:“这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啊,乱世乱象!”
潘小虎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大哥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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