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莴笋的报复

发布时间:2022-11-07 10:00:11 来源:网友投稿

贵贵眨巴着眼睛,嘈杂的人流从他面前晃悠过去,有的站在密麻的菜摊子前讨价还价,就是不往自己的菜摊子前走。难道这些城里人的眼睛硬是尖,看一眼自己的莴笋就晓得是双盛河坝的。贵贵从灰旧的衣包里摸出支叶子烟,还没点着,城管就来了,这些穿黑衣服的男人们黑着脸,手一挥,嘴里歪声恶气的:“推起走推起走,游商归市,坐商归店,这里不是摆摊设点的地方。”贵贵赶紧将叶子烟揣进衣包里,推起老永久牌自行车就走。这些人跟旧社会的土匪差不多,碰到不对就要收秤,收了就休想再要回来。现在买一杆打二三十斤的秤,至少也得三四十元,两竹筐莴笋卖完也买不到一杆新秤呢!贵贵推着自行车往印月井巷子里走。

这是一条老街,解放前就叫这个名字,据说与一个秀才和一副对联有关。贵贵的爷爷就常到这条巷子里卖菜,那时双盛河坝地出的菜好卖得很,酥润的河泥地,出好菜呢,水灵、嫩气,从里到外看着就想吃。夏天的四季豆,肉厚,岁娃家肉洼洼的手指样;秋后的莴笋,胖壮,吸收了河泥地的润泽,嫩白得女人的小腿肚子样;哪里像现在的莴笋,皮子梆老,外表看着壮实的大块头莴笋,拿回去一削皮就后悔,莴笋心子是黑的,从里往外扩展;要么就是空了心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施了过多化肥和农药的结果,是为了赶时间撵季节迅速催出来的。萝卜上街,药铺不开。过去的萝卜米子撒进泥地里,几个月没人去管理,过路的人口干了,叉进地里,随手扯一个泛青的,伸嘴啃了皮,咬在口里回甜呢!现在的萝卜已今非昔比了,板结的田地早被化肥给宠坏了,不施化肥是绝对种不出萝卜的,土地的胚胎早已被淫贼们肆无忌惮地搞坏了,就像遍街漂亮的女人,外表光鲜鲜的,大都有妇科病,要不然怎么遍街都是医妇科病的招贴广告。贵贵真名叫刘继贵,都四十几岁的男人了,村里的人都这么叫,娃儿都读中学了,乡下人还都叫他贵贵。乡下人就是乡下人,透着比城里人厚道的人情味,就算是你七老八十了,从小大家怎么叫你,现在还是怎么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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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和父亲卖菜那年头,印月井街可是这个县城最闹热的街,有名有分的人家都住在这里。听父亲说那阵子的菜好卖呢,菜挑子一晃悠进去,一声吆喝,青砖瓦房里的婆婆大娘们都一窝蜂似的出来,围着挑选,这个挑把葱,那个拣十来个白里透红的箩卜,另一个选几根胖壮的莴笋,父亲则忙碌地称秤、收钱,一头的热汗,眼珠子瞅着巷子口。怕碰见四管会的呀!那时卖菜叫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一样的要收秤掀菜的。那些四管会的戴着红袖套,与现在的“城管”和市场里的协管员一样的可恶,三说两不说就要把菜给你掀到沟里去。父亲就遭过一回,一筐新摘的四季豆全被没收了,人还弄在四管会里关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早人的脸被饥饿的花脚蚊子咬得变了形。

世间的许多事情真的是戏上有的世上就有,心想事成。这不,贵贵刚进印月井老街口子,后面就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非常傲慢地开到了他的面前,写着蓝色“城管”二字的车门打开,跳下来几个愣冲冲的毛头小伙子,手杆直伸伸指着贵贵说:“骑起走,幺起走,到市场里去卖。一大把年纪了,不要给脸不要脸哈!”贵贵赶紧点头哈腰说:“没有卖,没有卖,我到巷子里亲戚家去一下。”几个毛头小伙子上了车,白车子像他们一样昂起脑壳,傲慢地开走了。贵贵瘦黄的脸得意地笑了笑。现在卖菜有点像做贼了,偷偷摸摸的,管他的呢!他们总不可能将我随时跟着。这里不行,我就往另一个地方走。天上亮晃亮晃的。这是冬天,要是退转去二十来年,印月井城都该下雪了,现在的冬天不但不冷,而且还暖融融的,有点二月里小阳春的感觉。贵贵身上热烘烘的,双盛离县城十来里路,清早骑了一身汗,在中心大菜市蹲了会,本来都歇干了,现在推着一架子莴笋,走了一大圈,一根莴笋也没卖脱。他有些后悔该将这一架子莴笋卖给菜贩子。早上来时,在中心大菜市门口,一个和自己一样身板,脸一样瘦黄的中年男子将他拦在门口,脸上的眉毛立起说:“三角钱一斤,打堆的。”意思就是全要。贵贵眨巴着眼睛翻了他两眼,心里想你也没啥了不起,无非是衣服比我略微穿得伸抖些,也伸抖不到哪里去,还不是在汽车站边边大市场里二三十元拈的便宜货。你也太会做生意了,昨天场的莴笋打堆的都是五角,菜市场卖的八角,你才给我三角,我连肥钱、农药钱都赊了,你指甲子也太深了!菜贩子丢下二指上夹着的纸烟头,躬腰要来帮着推自行车。贵贵鼻子里哼了一声,拉长瘦黄的脸,使劲一推自行车就往市场里走了。菜贩子在身后说:“不要犟,使闷性子,里面没有你的位子,卖不脱的。”现在农民卖菜也真难,原来那些摊位早就被这些菜贩子长期租了的,就是路两边的地摊摊,看着没有人,贵贵车子一放下脚架,一个胖乎乎的妇女就跑过来说:“有人,每月给了钱的。”贵贵就只好费好大的劲松了自行车的脚架,斜着身子,推着往前走。过去的东西真耐用,除了链子和车圈的钢丝换过,车架车把手车圈上的黑漆脱了,其他都还是好端端的呢!这架老永久牌自行车已骑了三十来年,是一九七○年父亲给在供销社上班的老表送了一麻袋沙地花生后,老表找领导要了一个指标,给了三十元钱外加十斤粮票买来的。那时的三十元钱顶用呀!父亲卖了半年多的菜,起早摸黑把菜担到城里去,一捆捆一窝窝一把把一棵棵蔬菜换来的。不起早摸黑不行啊!“四管会”的要逮呢。

现在的“城管”就是当年的“四管会”。贵贵认为只不过是换了下名字而已。他们都是见不得农民进城卖菜的,见了就要拦就要收秤的。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叫你到市场里去卖,市场里哪有散户的位置,都是被菜贩子霸占了的。贵贵只好推着一架子莴笋到市场外面的边边角角去,边边角角也没有多余的,哪怕是巴掌宽一绺,都是有名有姓的。贵贵见几个男女将自行车架在沟边上,他也大着胆子将车子紧挨着他们架起,他晓得这里不是摆菜摊的地方,市场协管员打过招呼的,说是城管来了就要撵,阻塞了行人往来,影响了交通和市容。县城里的河沟太脏了,是城里人的排污沟,啥子脏水脏东西都排放在里面,散发出一股股熏人的臭气。贵贵伸手去灰旧的衣服包里摸叶子烟,他想叭杆叶子烟避避气味呢!农村人蹲茅坑,离不开叶子烟呢!既避了臭气又驱了咬屁股的花脚蚊子。莴笋没卖脱一根,叶子烟还没点燃,有人突然干吼了一声:“土匪来了———”“土匪”就是卖菜的送给城管的外号。大家三下五除二收了菜摊子,推起自行车就开始小跑,其动作的麻利程度当真是旧社会街上的居民听见了土匪来了四下逃窜的惊惶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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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贵的家在石亭江边一个叫楠木林的村子里,隔着河是另一个县的化工区,河这边是印月井县的化工区。大约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的吧,淙淙的溪流改变了它们千万年来的流速和颜色,由原来清秀的村姑变成了一个遍身疮痍的女人。全县大大小小的化工厂都办在这里,最先是校办、乡办、村办的,还有企事业单位搞的多种产业。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的,人大、政协都时兴办企业、开公司的,各个县政府还有到北海、海南投资几百上千万的资金的。那时楠木林就没有了楠木树,成片的楠木早被五八年大炼钢铁砍完了,但石亭江河里的水是清澈的,两岸菜花金黄,水鸟啁啾,农闲时有打鱼船隐在茅花里。由于千万年河水的滋润,上游的蔬菜瓜果特别爽口好吃。说起石亭江河边的楠木林,河两岸两县赶集的人无不啧啧称道:“那是个养家糊口的好地方哪!”

这样的景象早已是一种记忆了,石亭江里是一汪一汪的死水,水面上漂着黄的、红的、褐色的漂浮物,有的河湾里是白色的水沫,散发着刺鼻的袅袅热气。这些都是从那些化工厂里排出来的,连生命力极强的茅草也逐渐枯萎了。贵贵听村里的老年人说,连茅草根都是溃烂了的,你说化工厂里排出的东西有多毒。也不知从哪年开始的,县城里的垃圾车每天都呜呜的开到河边上来,车厢在银亮的不锈钢杆撑动下,将梆臭的垃圾翻倒进河里,年复一年,河边上的垃圾堆成小山样。前几年办了垃圾处理厂,是个体户,主要是利用垃圾制造肥料,剩余的渣子还是堆砌在河坝上,风一吹,与化工厂飘出的气味一搅和,闷得人直想吐。楠木林已变成了烟囱林,上辈人靠种粮食和蔬菜瓜果过活的年头已经愈来愈远了,就是自家精心管理种出来的蔬菜粮食,吃在嘴里都有股咸口的异味。如果逼心慌了没有钱,用自行车驮到街上去卖,你千万不能说是双盛河坝的,人家一听说是双盛化工厂区的蔬菜,就走都走不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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